在雙胞胎弟弟互丟營養錠和泥漿粥的風暴裡，和黛菈利菈一樣有著一頭鱗葉石青綠色澤捲髮、海藍寶石雙眼的乾瘦男子這麼說著。
他後方牆上的兔子掛毯閃著嗜血紅光，黛菈利菈抖了一下，正裝的懸吊式赭鐵裙撐在地板上磨出尖銳巨響，餐廳瞬間靜了下來。
「能為塔脈奉獻是我一生榮耀。」她面紅耳赤，激烈的心跳聲幾乎使她耳鳴。「請問塔主將賦予柱女何種『義務』？」悲傷的瑪麗塔死在臭氣薰天的膿液中——
她生育機能正常，又未曾產子，不可能會走上二姊的末路。但是但是……斐利責塔柱脈眾多，排序中等、不上不下的她或許……
母親乾脆俐落，父親偏好慢條斯理，像是在測試孩子們是否有足夠堅定的心智。黛菈利菈像母親一樣偏好速戰速決，但母親從上個月就離家前往首都，代表斐利責塔謁見皇帝陛下，現在能決定她命運的只有眼前這討人厭的禿眼魚怪。
喀鏘、喀鏘。
家庭教師在她身後不斷發出惱人的噪音，讓黛菈利菈更緊張。她知道那是對方為了在背傷未癒的情況下，依然能像個稱職的專業奴隸站在主人身旁而穿戴的護具。她應該讚賞對方的忠心，但是但是……妳就不能忍一下嗎？
就在黛菈利菈快忍到極限的前一刻，感覺已經死在椅子上的禿眼魚終於開了口。
「妳要去生殖所。這是非常有價值的道路。我們斐利責塔向來以長壽多產著稱。妳還年輕，至少有整整三十年，相信能為帝國和皇帝陛下帶來前所未有的收穫。」
父親的聲音像通風扇的扇葉，在黛菈利菈的腦中迴轉，繞啊繞啊，她卻無法理解。
她還年輕，出身高貴，應該是找一位英俊、血統優良的男性和她配對，在熟悉舒適的塔裡悠閒等待通知，等待深層都市最大的生殖公司姆布盧傲通知她：「『盧傲之卵』運作順利，成功孕產一子。生殖功能正常……」
而不是被送進生殖所與平民為鄰，終其一生懷著他人的血脈。
「請聽柱女一言，今天的檢查結果——」
「那我可以拿走二姐的書房嗎？」爭鬧中的雙胞胎弟弟興奮地大叫，手中剛捏碎的營養錠全灑在黛菈利菈的頭上。但他看也不看，一口氣衝到長桌前方，拉住父親的手。「我一直想要有自己的日光室！」
「當然不行，塔則。日光是很貴重的，可不能獨享。」
男人展露笑容，下一秒開心的男孩飛了出去，後腦重重撞上牆，癱軟滑落。
長壽多產、血脈強悍。另一個意思就是：我的孩子很多，不缺你一個。
斐利責塔主輕輕拍掉衣袖上的營養錠粉，起身背對眾人，彷彿昏迷的不是他的血脈。
長桌上的手足不是嚇呆了就是無動於衷。臉上已有四枚維塔印記的三姐奧蕾莉，旁若無人地啃著小塊營養錠，盧多哥哥像往常一樣拿著叉子猛戳湯盤，把紅色的湯汁濺得到處都是。雙胞胎的另一個鬆手讓餐刀落地，目光呆滯。
整間餐廳包含服侍的僕人，無人上前關心昏迷的男孩。
家庭教師正幫她清理頭髮，這時也嚇得僵在原地。黛菈利菈吞下辯解，後頸冷汗直冒。
「這枚赫兔獎章只會發給生育超過四名、且都活到成年的優秀貴族。我斐利責塔能在第三街享有自然日光，都是憑藉家族成員彼此互相扶持、盡心盡力。」
男人放下指著獎章的手，緩緩轉頭看向黛菈利菈。
「我一直給妳最好的飲食、最好的教育，現在是妳回報的時候了。」
這不對。黛菈利菈茫然回望那對幾乎像在照鏡子的海藍眼眸——話說她還沒看過海——扶著裙撐的腰部支架，搖搖晃晃地起身。
「這不對，」她低語，感覺有股不同於下午的鼓脹感從下腹直衝胸口，讓她心肺劇痛欲裂。「母親不會認可，這不是最能發揮我效益的選擇。這不對！」
胸口好似有什麼炸裂了。黛菈利菈揮手翻掉桌上的巨大玻璃湯碗，赤紅的熱湯四濺。剛才還無動於衷的三姐提著裙撐尖叫逃跑，盧多哥哥直到湯披頭淋下才跳起來閃躲。
「我的好黛菈！」他哀叫著，撲進奴隸慌忙捧來的毛巾裡。「這是我新訂作的正裝啊！」
但黛菈利菈的怒火完全克制不住。家庭教師趨前安撫，被她猛力推倒。她一腳踹翻沈重的紅木雕花椅，狠狠地瞪向瞇起眼的男人。
理智上她知道最好趕快道歉，父親還有可能出於不想減損價值原諒她。然而……生殖所？無視她意願？她可不是家畜！
通往廚房的門無聲打開一條縫，但似乎除了黛菈利菈誰也沒注意到。
奴隸領班苛維正站在門後，蒼白平板的臉孔像是副面具，在黑暗狹窄的門縫裡拉聳著詭異的微笑，彷彿看了場滑稽有趣的雜耍。黛菈利菈皺起眉頭，突然瞥見牆邊的餐具櫃映出自己的臉。
熟悉的、自豪的精緻五官，卻擺著上午書房門口那女人的表情。
奴隸的表情。她打了個冷顫。突然一陣電流從右手的手環竄向後頸，她全身癱軟，踉蹌跪倒在地。
「塔主的命令是絕對的，妳需要深切的反省。」
一雙尖頭刻著火炬的漆黑皮靴來到黛菈利菈的面前。那沉穩的嗓音從一開始就沒有憤怒，不論是宣佈她的命運、拋出稚子、還是現在。只有滿滿的、熟悉的、令人頭皮發麻的愛憐與無奈。
「把她關到地下庫房，那裡安靜溫暖，還有很多書。」
她被抬走前男人還寵暱地揉了揉她的頭髮，在她的額頭輕輕一吻，彷彿不是要把女兒送入無盡深淵，而是安穩幸福的夢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