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2.
盧卡躡手躡腳推開家門時,牆上那只老舊的啄木鳥掛鐘時針已經顫巍巍地指向了六點。
一股溫暖的、混合著黃油、烤麵粉和香草精的甜膩香氣撲面而來,驅散了秋夜的寒意。 即使是他,此刻心裡也七上八下,準備好迎接媽媽伊琳娜(Elena)一貫溫柔卻不容置疑的詢問。
人還沒進屋,阿姨羅莎(Rosa)那高亢嘹亮、充滿戲劇張力的聲音就像戲劇女主角的獨白一樣穿透了門廊:“他以為他是誰?民族英雄嗎?” 她刻意壓低嗓音,模仿著某種生硬傲慢的腔調: “‘這位女士,我們是烏克蘭人,請用烏克蘭語服務!’ 拜託!我在‘第聶伯羅咖啡館’(Kavarnya Dnipro)賣給他一杯拿鐵,不是要和他簽署國家語言法案!難道為了這三十分格里夫納,我還得先去利沃夫進修半年烏克蘭語文學?”
盧卡心裡頓時一鬆——有羅莎阿姨在,媽媽的注意力多半會被分散。
他的羅莎阿姨比媽媽小三歲,兩姐妹相貌依稀相似,卻氣質迥異。伊琳娜是纖細柔和的,像一幅筆觸細膩的靜物畫, 而羅莎則是明豔奪目的,像張貼在街頭的電影海報,一頭精心打理的金色長捲髮,身材豐滿高挑,永遠像準備好赴一場約會。 伊琳娜為一戶富人家打理家務,而羅莎則在城裡那家名字頗有宏大敘事意味的“第聶伯羅咖啡館” 做服務生。雖說是打工,但幾乎半個小城的人都默認,羅莎的美貌和那手沖泡完美拉花的技藝,才是那家小店真正的招牌。老闆對她的格外優待,也是公開的秘密。
盧卡溜進玄關,發現狹小的客廳已然淪為甜點戰場。 桌上、椅子上擺滿了鋼盆、裱花袋和各種模具。 連媽媽伊琳娜也繫著圍裙,正專注地將打發的蛋白與杏仁粉輕柔地拌合在一起,手法嫻熟而穩定——那是一種近乎專業的優雅。
“盧卡!”羅莎阿姨眼尖,立刻用她那能讓咖啡變得更甜的嗓音喊道。 她擦乾淨沾著巧克力醬的手,一把將盧卡攬進懷裡,用力揉亂他的金髮,並在他兩邊臉頰各留下一個響亮的、帶著香草味的吻。 “我們的小伙子!讓我看看——你是不是又偷偷長高了,快要趕上你羅莎阿姨了?”
伊琳娜的目光也亮了,嘴角彎起溫柔的弧度, 但還是輕聲問道:“怎麼這麼晚?又和彼得鑽進他的漫畫堆裡了?” 她的聲音裡沒有多少責備,更多的是習慣性的關心。 彼得是盧卡朋友裡家境最優渥的一個,他的房間像個漫威聖殿,堆滿了從美國寄來的復仇者聯盟漫畫,甚至還有盧卡最痴迷的鋼鐵俠全系列藍光碟。
盧卡晃了晃腦袋,簡短交代了幫索菲亞找貓的經過。但關於他自作主張答應明天再去獸醫那裡“打工”的事,他聰明地選擇了暫時保密。
“你居然敢去找那個‘孤僻的梅爾尼科夫’?”羅莎誇張地倒抽一口氣, 手中的裱花袋差點掉下來。“那個人,像頭離群索居的北極熊,住在城邊那個冰窟裡,對誰都愛答不理! 謝天謝地他的工作是面對牛馬,而不是人…”
伊琳娜手上的動作慢了下來, 若有所思地說:“也不總是這樣。 他的妻子…伊琳娜(Iryna),大概七八年前去世了吧? 那之前,我偶爾見過他們傍晚在烈士公園(Park of Glory) 散步…他總是微微側著頭聽她說話,手牽得很緊。 一個對妻子能有那樣神情的人,心底總該存著一塊柔軟的地方…不像是真正的壞人。”
羅莎從鼻子裡發出一聲輕蔑又帶著點憐憫的哼聲, 甩了甩她那頭耀眼的金髮:“唉,我親愛的姐姐,還相信男人溫柔神話的,不是沒長大的小姑娘,就是…”
“我也是男的喔。”盧卡適時地插嘴,一臉無辜。
“是啊,我們家的小男人提醒得對,”伊琳娜輕笑起來,“你羅莎阿姨的嘴啊,就像一挺上了膛的PK機槍,掃射起來可是不分敵我的。”
羅莎佯裝生氣地又哼了一聲,伸手捏了捏盧卡還帶著嬰兒肥的臉頰。 “快去廚房,你的晚餐在爐子上溫著。吃完立刻去寫作業!”伊琳娜催促道。
“我會偷偷給你留一個最漂亮的蜂蜜千層派,明天帶去學校!”羅莎衝盧卡眨眨眼,壓低聲音許諾,臉上堆滿了寵溺的笑容。
學校的課業對盧卡來說不算艱難,真正的挑戰在於如何將他那如同受驚麻雀般四處亂飛的注意力捕捉回來,牢牢按在課本上。
當他終於寫完作業走出房間時,客廳的“甜點工廠”已暫告一段落,空氣中的甜香尚未散去, 但羅莎阿姨的聲音依然充滿了整個空間,這次的話題已經跳躍到了新的興奮點上。
“你快看!娜塔莎又更新臉書了!這次是她那加拿大老公給她買的新車——一輛白色的SUV,大得能裝下整個咖啡館的人!”她的語氣裡混合著羨慕、嫉妒和一絲難以言喻的焦躁。
“加拿大地方大,沒車確實不方便,買趟菜都要開很久吧。”伊琳娜一如既往地扮演著理性冷卻劑的角色, 用最平淡無奇的現實邏輯去化解羅莎戲劇化的情緒。
“她就是在炫耀!”羅莎終於沒忍住, 語氣尖銳起來,“她的運氣怎麼就那麼好?像中了彩票!居然真能遇到一個又老實、又有點小產業的男人…” 她的聲音裡透著一股“為什麼不是我”的不甘心。
“你看到的永遠只是最光鮮的那一面…”伊琳娜輕聲說,語氣裡有一絲不易察覺的疲憊。
羅莎卻突然激動起來,一把抓住伊琳娜正在擦拭桌面的手, 用力晃了晃:“姐!說真的,你比她漂亮,比她聰明能干多了!如果當年是你接受了那份邀請去了加拿大,現在說不定早就…”
“羅莎。”伊琳娜打斷了她,聲音不高,卻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沉靜力量。 她抽回手,繼續擦拭桌面,動作沒有一絲紊亂。
“對不起…”羅莎像被針扎了一下,瞬間洩了氣,罕見地收斂了所有鋒芒, 低下頭擺弄著一個蛋糕裝飾用的銀珠糖。
伊琳娜的語氣依然平淡,卻透著看透世事的清醒: “而且,這從來不只是運氣。娜塔莎是押上了自己的一切,賭上了未知的命運,用光了所有勇氣才換來的。 你和我都知道,有更多選擇了這條路的女孩,最終得到的可不是一輛新車和臉書上的照片。”
就在這時,羅莎眼角的餘光瞥見了靜靜站在走廊陰影裡的盧卡。
“盧卡?”她小小地驚呼一聲。 姐妹倆飛快地交換了一個眼神,一種無需言說的默契立刻中斷了剛才的話題,空氣中閃過一絲微妙的緊繃。
“你站在那裡多久了?”伊琳娜問道,聲音恢復了往常的溫柔,但仔細聽,仍能辨出一絲殘留的緊繃。
盧卡沒有回答,只是默默地走過去,擠進媽媽身邊的沙發空位,然後自然而然地側身倒下,將頭枕在伊琳娜並攏的膝蓋上,一隻手臂還習慣性地環住了媽媽的腰。 他閉上眼,深深吸了一口氣,媽媽身上淡淡的肥皂清香和殘留的烤點心甜味,讓他感到無比安心。
“我們盧卡啊,肯定是從蜜糖罐裡爬出來的小熊, 簡直是烏克蘭最會撒嬌的男孩了。”羅莎笑著調侃,試圖讓氣氛重新輕鬆起來。
“才不是呢…”盧卡小聲嘟囔反駁,但聲音已經被濃重的睡意包裹,變得含糊不清。
姐妹倆默契地轉換了話題, 打開電視,調到了正在熱播的電視劇《人民公僕》。羅莎立刻對劇中飾演總統的演員指指點點起來: “我還是搞不懂,這部劇怎麼能火成這樣?簡直是全國現象了!”
“你不是一集也沒落下嗎?”伊琳娜輕聲反問。
“我那是為了批判性地觀看!”羅莎理直氣壯地說, “結果發現根本是部奇幻喜劇!大家難道真不知道現實裡的政客是什麼樣子?看看我們這兒的市長…”
“也許…正因為知道,才更需要這樣的笑話。”伊琳娜極輕地嘆息道,聲音幾乎被電視裡的對白蓋過。
“今天咖啡館裡還有兩個女人討論得熱火朝天,其中一個居然說,哇,扮演總統的這個演員真有男人味,真想嫁給這樣的男人!”羅莎模仿著那種誇張的崇拜語氣, “我的老天,她們是生活在平行宇宙嗎?”
盧卡在媽媽溫暖的懷抱裡打了個哈欠,電視機的喧鬧聲和阿姨的喋喋不休漸漸模糊,變成了遙遠的背景音。 他真的快要睡著了。
在半夢半醒的朦朧邊緣, 他隱約聽見羅莎和媽媽的聲音又飄了回來,壓低了許多, 繞著圈子又談起了他下午找貓的事,然後,話題悄然滑向了索菲亞。
“那個女孩…就是庫立克家的索菲亞?她媽媽是…塔瑪拉(Tamara),對吧?”羅莎問,聲音裡帶著一種刻意壓低的探詢。
媽媽只是極輕地“嗯”了一聲,算是回答。
“可憐的小東西。”羅莎嘆了口氣,那嘆息沉重而真實, “塔瑪拉…是不會回來了吧?換做是我,我也不回來。攤上那樣一個婆婆…”
“羅莎…”伊琳娜出聲制止,語氣裡帶著警告。
“但你心裡也是這麼想的,對吧?”羅莎卻難得地堅持了一下, “索菲亞…我聽說是個很聰明的孩子,學習用功?”
“嗯,很認真,成績總是年級前幾。”伊琳娜的聲音裡流露出淡淡的惋惜。
“唉,有那樣一個奶奶守在身邊, 她就是個天才,未來又能有什麼指望呢?”羅莎的聲音裡充滿了無力的悲觀。
伊琳娜沒有再回答,只是發出一聲幾不可聞的、悠長而沉重的嘆息。
盧卡隱約捕捉到話語中那些未盡的意味,一絲模糊的困惑像水底暗流般掠過他困倦的意識, 但最終,還是敵不過媽媽膝頭那強大的、令人安寧的暖意,沉沉睡去了。
窗外,新普魯特的秋夜一片沉寂,只有遠方偶爾傳來的犬吠,和這屋內未盡的對話一樣,隱隱透著一種難以言說的不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