休息室的燈太亮,亮得刺眼。
地上卻滿是紅色液體,血腥氣甜膩得讓人快要窒息。置物櫃的鎖扣反射著白光,乾淨到近乎刺目,偏偏旁邊卻被血水染得一片黏稠。
亞柏皺了皺眉,腦袋轉得飛快。
不是因為血泊中那具身影,而是因為垃圾桶裡,那副斷掉的有線耳機。
他把耳機提起來,指尖還染上一點乾涸的紅。死者脖子上,有一道細細的勒痕,像是特意留下來的記號。
把耳機握在手裡,他深吸了一口氣,像是做了個決定。
亞柏推門走出去,腳步不急不緩,走過狹長的走廊,直到盡頭,他終於看到自己要找的人。
「梅姐,耳機是妳的?」
那裡站著全副妝容、光鮮亮麗、剛剛還在舞台上被追捧的女明星,此刻卻冷得像塊冰。
「那又怎樣?」她回得冷淡。
「人死了。」
短短三個字,空氣猛地一緊。
梅姐睫毛顫了一下,眼神終於裂出縫隙。
亞柏的聲音卻很快壓了上去,沒有給她思考的餘地。
「給我獨家,就讓妳脫罪。」
他立刻舉起麥克風,朝梅姐的助理使了個眼色。助理硬著頭皮,對著那位始終冷冽矜持的總裁,聲音顫了卻仍清楚脫口而出——
「我們梅姐說她喜歡你。」
空氣瞬間炸開。
那位平時以冷冽手段聞名的總裁,竟像被當場下蠱似的,臉漲得通紅,活像個初戀少年。他甚至愣愣坐到一旁的拍攝道具——空氣床墊上,眼神慌亂到不可思議。
梅姐也愣住,隨即硬著頭皮擠出笑容,趕緊坐到床邊,小聲勸:「現在這麼多大佬在,不好看呀……」
總裁猛然清醒過來。
「停機。」
亞柏一個手勢,畫面就此結束。
鏡頭裡,冷冽高傲的熟齡女星,和一貫不可一世的跨國企業總裁,被硬生生拉進一場荒唐卻真誠的「空氣床告白戲」。這一幕——足以讓收視率瞬間飆高。
檢查著剛錄的影片,背景映著天邊的晚霞,氣氛完美。亞柏嘴角緩緩勾起滿意的弧度,好像什麼事都沒發生。
只是,置物櫃下的血泊,仍在緩緩擴散。
耳機的線斷得詭異,血量也多得不太合理。
翻桌率極高的百年老店路邊麵攤,橘色鐵製圓椅圍著幾張磨得泛白的不鏽鋼桌面,桌邊鐵腳已生出斑駁的鏽斑,卻被擦得油亮乾淨。
現場瀰漫著蔥油與焦蒜的香氣,一鍋鍋熱水呼嘯滾騰,像從地底冒出的蒸汽霧,把煮麵區整個吞沒。
排隊外帶的隊伍已排到隔壁彩券行,鍋爐前的老闆圍著深藍色圍裙,脖子上搭條早已濕透的毛巾,一手長筷翻攪著五種粗細不同的麵條,一邊喊著,「三號桌!」聲音沙啞中透著職人怒氣。
外勞端著兩碗還冒著熱氣的油亮乾麵,一碟被蔥花淹沒的豆干放在第三號桌。
角落那台快變古董的映像管電視掛在牆上,螢幕閃爍微花,畫面正好播出亞柏今天的得意之作──女星與財團總裁在空氣床墊上的荒唐對話,一旁還有他那張得意忘形的臉。
老闆瞄了一眼螢幕,嘴角微動,轉向正目不轉睛盯著電視的小孩唸到,「小時不讀書,長大當記者,專心吃麵比較重要啦!」小孩忍不住偷笑。
剛坐下的建築工人戴著安全帽,邊解扣子邊喊,「老闆,今天這片比八點檔還扯喔!」
新聞部辦公室裡空氣乾燥沉悶,只有浮動的收視率曲線在牆上大螢幕上跳躍著。就在線條猛然往上一衝的瞬間,部長重重一拍桌子,震得桌上水杯裡的茶漬都濺了出來。
「漂亮啦!這才是我們新聞部的未來啊!」
部長激動得整個人往前傾,連本就稀疏的油頭瀏海都跟著飛了起來。他身上那件名牌襯衫,扣子已經岌岌可危,每次呼吸都像在挑戰布料的極限;椅子在他重壓下嘎吱作響,仿佛隨時會為這社畜生涯畫下終止符。
「大家看看亞柏!」他手一指,口水像自動噴霧機朝辦公區灑去,「你們還在管什麼死的是誰,人家早已經知道——觀眾要的,是緋聞!是刺激!是色情加權威!你看看這畫面,梅姐的腿加上總裁那張臉,這不就是黃金組合!」
某些同事忍不住翻了個白眼,有人乾脆戴起耳機假裝專心剪片;也有幾位早已麻木,只覺得部長的聲音像冷氣機壞掉時的低頻震動,存在感強得令人疲倦。
亞柏卻一臉春風得意。交叉著雙腿,靠在辦公桌邊,雙手抱胸,像欣賞自己作品的藝術家。雖然他知道現場是一場鬧劇,但收視率從不說謊,而收視率代表點閱,點閱代表續命。
這時門口傳來一連串高跟鞋,咖搭、咖搭的聲響。
一名辣妹踩著恍若伸展台的步伐走進新聞部。露肚裝下那顆閃著亮片的肚臍環隨光線微微反光,超短迷你裙像是不小心割錯布料一樣短,屁股蛋若隱若現。她的眼妝厚得像一層地殼,嘴角帶著勾人的笑意,聲音嗲得彷彿含著糖果。
「亞~柏~下班了沒啊~」
阿璋從螢幕後抬起頭,淡淡掃過一眼,嘖了一聲,低聲對旁邊同事念:「又換了一個。」
亞柏聽見,但沒反駁,只是摟上辣妹纖細的腰肢,笑得挑釁,卻又下意識地將臉稍稍側開。他鼻子一皺,香水味太濃了,像什麼廉價洗衣精和玫瑰精油混著發酵,讓他有點想打噴嚏。
他微微側頭,用袖口蹭了蹭鼻尖,但仍保持一臉愉悅,像是得意剛把別人的不幸換成晚餐酒錢般,揮手與眾人道別,走出新聞部。
亞柏半身探出戶外安全梯,還伴隨著拉長音的喊叫。
「欸——你快點上來啦!我快被熱死了,要洗澡!」
聲音大得鄰居應該都聽見了。
阿澤一邊拎著外套與公事包、一邊翻著白眼上樓,心裡嘀咕:要打鑰匙給他又不要。
但看到朋友,腳步卻又不自覺輕快了些。
指紋鎖「滴」的一聲解開,門還沒完全推開,就被亞柏一把擠了進來。
阿澤順手把他隨地亂丟的球鞋推到鞋櫃裡,還用腳踢正,嘴裡繼續念叨,「真是欠你。」
「……你露營車上馬桶旁邊空到可以放三尺魚缸了,為什麼死不裝個蓮蓬頭?」阿澤把外套和公事包往沙發上一甩,整個人癱下去,疲憊的半閉雙眼,語氣裡帶著滿滿的倦意。
浴室門口,亞柏踩著拖鞋晃出來,滿頭亂髮,額前微捲的髮絲沾著水珠,滴滴答答往下落。他的黑眼睛深邃發亮,臉上掛著嘻皮笑臉,一副完全不覺得自己麻煩的樣子,用開朗的語氣宣布,
「我就喜歡你家浴室嘛!」
他一臉容光煥發,彷彿剛洗完澡的不是身體,而是整個靈魂。
「如果我哪天搬走,看你去哪裡洗澡。」
亞柏壓根不理,又走進浴室門口,盯著架子上那三瓶長得一模一樣、卻被貼了「洗髮精/潤髮乳/沐浴乳」的素面瓶子。
「這是新出的洗髮精吧?」他像是發現寶物般,語氣雀躍,「前調白麝香,中調玫瑰,後調接骨木。」
甚至熟練地擠了一點進自己隨身帶的聞香小瓶,動作自然得好像這才是來此要辦的正事。
阿澤瞥了一眼,連驚訝都懶得給,
「……最好不要被別人看到你這樣對著瓶子深深吸氣。一定會有人報警,抓你這個變態。」
亞柏一馬當先飛奔在巷弄,長腿拉開距離,髮絲亂得像風速狗。繃緊的肌肉線條,不枉費他時常鍛鍊。
正要搶某個獨家新聞時,他撇見昏暗的路燈旁,柏油路上側躺著一隻小貓,四隻腳做出跑步的姿勢,真可愛,應是撒嬌或夢到自己再跑步吧,他忍不住多看了一眼……
但地上有一灘紅。
他抽了口氣,原本奔馳的雙腿慢下來。不是可愛,而是無法靠自己站起來的掙扎。
聽到後面傳來人群的跑步聲,腦裡卻只浮現出血肉模糊的——
「貓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