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輛馬車自顧府緩緩駛出,前後一列,行於寧川府最東側的主道上。隨著馬蹄聲漸遠,沿街景象亦漸次改變。
最初尚有市肆與人聲,商鋪屋簷低矮、門板敞開,叫賣聲隱約傳來。再往前行,街面拓寬,兩旁房屋開始整齊起來。茶行、藥鋪、筆莊逐一過去,牆垣變高、窗櫺密實,門匾俱是楷書正體,鐫金不張揚、卻自有規矩。
行至知府署前段的「官寧巷」,街道忽地清靜下來。那是一種與市聲無關的寂靜——非人少,而是語聲自斂。街上偶有僕役挑擔,腳步極輕,衣襟收整,連笑聲都像刻意壓低。高牆之後,是寧川權貴聚居之所,知府府第、郡主別院、書院所宅皆在其列。
白牆深院,朱門森然,竟似一道無形屏障,將人聲風塵盡數擋在門外。
衛冷月步行於車側,目光靜靜掃過兩旁。她腳下著的是一雙青底布履,走在這條街上,與鋪地的石磚碰撞時竟發出極輕微的「咔」聲,與她聽慣的腳步聲不同。
她低頭看了一眼地面,眉心微動。
地面十分乾淨,像是被人時時清掃,不帶灰塵、不留足跡。
她的身子不由自主地緊了緊,腳步不疾不徐,右手仍搭在劍柄上,指節輕扣,未曾放鬆。
而就在馬車之中,顧家次車的車簾輕微掀開一道細縫。
一雙圓圓的大眼睛悄悄從裡頭探出來,正盯著那一身白衣的背影看。
「阮姐姐,這位是阮家的護衛嗎?」顧明姝對著阮琬咕噥問著,眼中帶著止不住的好奇與一絲隱隱的敬畏。
阮琬本在車內靜坐,聞聲轉首,順著她目光望去,不消片刻便知道她說的是誰。
那道白衣身影獨行於車隊之旁,背脊筆直,劍未出鞘,氣勢卻收得極深。
日光落在她肩頭與髮尾,竟添了一分靜冷之美。
她輕輕勾了勾唇,卻沒有立刻回答,只是過了半晌才語氣溫和地說:「之前算是……吧?」
「為什麼之前是?那現在呢?她是誰啊?」顧明姝歪著頭,一臉困惑,小手還抓著簾角,眼神仍未從那人身上移開。
阮琬輕笑出聲,側身將她的腦袋輕輕攬過來,手掌在她頭頂輕拍了幾下,感受那一縷一縷柔順的髮絲,語氣宛如低語。
「因為她現在是自由之身了,只是還留在阮家而已。」
「自由之身……?」顧明姝似懂非懂地拖長語尾,「喔——」了一聲,雖沒完全明白,卻也沒再追問,只是轉過頭去,繼續透過簾隙偷偷地看著那名白衣女子。
她目光純淨,眼中倒映著那抹冷峻卻堅定的身影。
而就在此時,那名白衣女子的眉眼微微動了動,似是感知到了什麼。
衛冷月腳步未停,在無聲之間稍稍側過頭,目光掠過車隊之間的縫隙。
她感覺到一道視線正落在自己身上,不帶惡意,只有好奇。
她不知那目光來自誰,但隱隱能判斷——那雙眼睛的主人應該和阮琬坐在一起。
大概是顧府裡的人,她這麼判斷,警戒也因此鬆了幾分,步伐照舊平穩如線。
三輛馬車自官寧巷尾徐徐轉彎,前方白牆朱門漸次展開。
那是一道高闊的正門,門上髹著深紅漆,兩旁石獅蹲踞,神態威嚴,門楣上懸著「寧川知府署」六字金匾,筆力沉穩,拂著日光,熠熠生輝。正門之外,一隊知府門房著灰青布衣,頭戴軟巾,正忙於來往接應。
門前石道寬敞,已停有數輛馬車,皆是當地士族大戶,紋飾華麗、車輪光潔,有些僕從正在拂塵、鋪踏墊,顯是下車後要讓夫人子女顯出風采。
幾名門房守在入口兩側,一邊指引馬車順序停靠,一邊揮手吩咐後側僕役將馬匹牽至旁邊的草房,準備喂水與糧草。飼槽旁已有數匹馬在打著鼻響,長尾輕甩,蹭動馬環。
顧家與阮家的三輛馬車緩緩駛近,馬夫見狀,立刻依著門房的手勢將車輪轉正,穩穩停在預留的空位。
一名年長門房快步迎前,揖手笑道:「顧夫人、阮夫人一路勞頓,小的已備好下車踏墊,裡頭夫人正候著呢。」
話音未落,便有幾名年少僕從持帕提蓆,一邊鋪設踏毯,一邊小聲通報內院。
車廂內,沈如蓉輕嘆一口氣,微微掀簾,望了眼那道高門深院,神情靜定;而顧明姝已撥開車簾,探出半張小臉,好奇地張望四周。
衛冷月則依舊步行於側,目光掃過門前人馬與僕從腳步,步伐微頓,靜靜觀察每一道門檻與角落。
馬車停穩,僕役鋪好踏毯,門帘一掀,眾人魚貫下車。
顧夫人劉若蘭挽著僕役的手,邁步而下,衣袂輕揚,神色優雅如常。
她原本只隨意掃了一眼四周,這才注意到在阮家馬車旁靜立的白衣人影。
那女子身形纖瘦,神色清冷,腰間掛著長劍,與一般護衛不同,既無府僕的拘束,也無江湖人的輕佻,反倒有種格外沉靜的存在感。
劉若蘭微蹙眉頭,轉向沈如蓉剛欲開口,卻見身邊的小女兒早已蹦蹦跳跳地離了身旁,一路小跑到那人面前去了。
「姐姐妳好!」顧明姝站定,雙眼晶亮地望著衛冷月,腦袋左右晃動,像隻剛嗅到新奇氣味的小鹿。
她正要張口說話,忽地像想起什麼似的,瞪大了眼睛,低頭拍了拍自己的衣角,收斂起剛才的活潑,雙手交疊在裙前,極正式地行了一禮。
「我是顧明姝,顧府的明姝,剛才失禮了!」
她抬起頭來,再次露出笑容,「剛才看到妳走路好有氣勢,我想說……想說跟妳打招呼。」
語氣雖還帶著稚氣,卻也不失分寸,那雙眼裡的敬意與好奇全寫在臉上。
衛冷月微微低頭,眉眼不動,只道:「衛冷月。」
她眼前這小姑娘眉目開朗,氣息純淨,與那些掩著目光品頭論足的婦人截然不同。心中微動,卻沒說出口。
身後的沈如蓉與劉若蘭一邊看著兩人互動,一邊互換了眼神。
劉若蘭低聲問:「這孩子……是妳府上的?」
沈如蓉微笑,輕聲道:「曾是,如今不是了。只是——她還願意留著。」
她簡單向劉若蘭解釋後,後者點點頭,不再多問。
接著目光又在沈如蓉身邊掃過,略帶一絲訝異地問道:「咦,怎麼不見雲雀那丫頭??」
沈如蓉聞言,輕輕嘆了口氣,語氣中帶著幾分無奈與謹慎:「唉,妳是不知道,自從府裡出了事,我這心就沒踏實過。今日老爺當值,我們又都出來了,家裡空著,我特意讓她和四娘留下看著家,也算是我的一雙眼睛。有她在,我心裡安穩些。」
劉若蘭聽罷,了然地點點頭,眼中閃過一絲同情:「說的是,非常時期,是該多加小心。」
語畢,對著女兒招招手呼喊她。
「明姝,過來。」
顧明姝聽見母親的聲音,立刻像隻小鹿似地轉過身,裙角一擺,輕快地奔了回來。
劉若蘭見她過來,伸手輕輕點了一下女兒額心,語氣柔和又帶幾分責備。
「別打擾人家了。待會兒進去要安靜些,別多說話,跟好娘親,知道嗎?」
顧明姝吐了吐舌頭,乖巧地應了聲:「知道了。」
劉若蘭這才收回手,轉向仍立在一旁的衛冷月,目光略帶探尋,卻也不失風度,微微頷首,以長輩對外姓守禮之姿示意致意。
衛冷月亦低頭還禮,神情不驕不卑,一如她素來的寡言安靜。
阮琬也回過身來,對著衛冷月笑著點了點頭,神色溫婉,眸中那抹熟稔的親近一如往昔未改。
隨後,她轉過身,輕步跟在母親與顧夫人身後,與接待的僕役們一同朝著王知府的大門走去。幾名僕從已將門扇大開,朱紅門楣之下,正是深宅內院的起點。
衛冷月默默收回目光,正欲舉步跟上,一名男子忽自旁側走出,動作不快,卻剛巧擋住她去路。
那人身著僕役打扮,一手持冊,一手執筆,目光自她額角掃下,落至腳邊,最後回到她腰間。那是一種輕蔑中藏著例行公事的視線,像在看一件多餘之物。
「哪家的人?身分?」他嘴上問得不鹹不淡,語氣裡卻透著一種瞧不起眼前人的態度。
衛冷月停住腳步,神色不動,語氣平平地回道:「阮家,護衛。」
那男子微微挑眉,視線在她身上來回打量,像是不信一個女子能算什麼護衛。
男子的目光停在她腰間的劍上。
他一邊在手上的小冊子上寫著字,一邊不帶情緒地說道:
「王府禁止攜帶兵器入內。」
說罷,伸手往一旁牆邊指了指。
那是一處專設的兵器架,木架上已掛著數把刀劍、弓囊與護杖,架後有小廂房,有人專職看守。
「放到那兒去,出來再憑這證明取回。」
說著,他啪地一聲從冊頁上撕下一角紙條遞來。紙上字跡工整,寫著:「阮府,長劍一把,劍長三尺二寸,鞘身深青。」
衛冷月低頭看了那紙一眼,眉頭微微皺起,握著劍的手指緊了些。
男子見她遲遲未動,也皺起了眉頭,語氣轉冷:「不願?那就不能進。」
他話語冷硬,態度帶著不容置喙的氣勢。
衛冷月抬眼,語氣仍淡:「你們能保管好?」
男子聞言,嗤地笑了一聲,似是不屑:「我們王家是什麼人,還沒必要貪墨妳一把劍。」
她盯著他片刻,沒再多說,只是將那紙條收進袖中,雙手穩穩地將劍自腰間繫下。
她步伐平緩地走向兵器架,動作並不快,卻每一分都極慎重。當她將那柄鞘身深青的長劍掛上劍架時,鞘尾那枚銀雕小燕隨勢輕晃,微光閃動如星。
周圍有僕從偷眼望去,只見她神情緊繃,連手都動得極為輕緩,仿佛掛上的不是兵器,是一條命。
有人低聲竊語:「那是什麼寶劍嗎……這般當回事?」
男子則冷哼一聲,轉過身去,嘴裡不耐地咕噥:「寶個甚麼,也不過是個護衛罷了。」
衛冷月未理,只在心底默記了那劍的位置與架上其他兵器的形制與編序,這才轉身,靜靜踏入那朱門深處。
她跟在帶路的僕役身後,一步踏過那朱紅大門,隨即進入知府王宅的內院。院中迴廊寬敞,地磚潔淨如洗,兩側白牆筆直,琉璃瓦下垂掛彩絹流蘇,隨風微曳。
甫一入內,熱鬧便自四面八方壓了過來。
庭中人影交錯,三兩成群,多是年輕女眷與衣冠整肅的士子。女子們或扶袖低語,或掩口輕笑,羅裙錦衣一層疊一層,釵環閃動,香氣氤氳。男子則大多修飾整齊,冠帶齊整,腰佩香囊,口中說話都帶著些許書卷氣。
她一路無言,只以沉靜的目光環顧左右。
有幾人見她穿著素白勁裝,步伐穩健,腰間無佩物,神色冷淡,便止步回望。初是打量,後是交頭接耳,甚至有人低聲嗤笑,眼中帶著些許不屑與戲謔。
更多人則視若無睹,目光自她身上掠過,如掠過一塊牆、一株樹,彷彿她不過是這宅院中一道多餘的影子。
正前方不遠處,有數名頭戴綸巾的男子,年約二十上下,衣襟整潔,氣度自矜。穿著與劉夫子頗為相似,應是本地書香世家子弟。
他們搖著手中摺扇,立於院中假山與芍藥花叢前,口中不絕於耳,對著庭中花木、石景,甚至身旁女子的衣裳配色,品頭論足。
「這石斧疊得太齊,不顯野氣,失了趣味……」
「那芍藥色雖豔,卻俗了些,若襯素紗裙倒還可……」
語聲清朗,話語卻帶著虛浮之氣,彷彿這整個宅院,從水石盆景到行人衣飾,全都可供他們置評揣摩,博取笑談。
衛冷月靜靜地望了他們一眼,未停步,也未發聲,她低下眼,跟緊了帶路之人繼續前行。
身後忽傳來一陣笑聲,不知是誰說了什麼,引得那些搖扇的士子齊聲發笑。那笑聲不高,卻像一片濕濡的布,黏在她背後,悶悶的,帶著浮腫的氣味。
她覺得有些沉悶,還有些噁心。
這院子裡的一切,都讓她感到不適。人們口中說出的話,香氣中摻著的胭脂與脂粉,甚至自天井灑落的陽光,也帶著一層說不出的濁氣。那些光,不是清透的,是暖的,黏的,彷彿都要化在衣裳上、皮膚上,連呼吸都帶著甜膩。
她的步伐不禁加快了幾分,只想儘快走出這片多話之地。
就在那轉角亭廊處,她忽地看見了幾道熟悉的身影。
那裡立著兩位衣飾端莊的婦人——沈如蓉與顧夫人劉若蘭,正相對而談,笑容端雅,語聲輕緩。她們背後站著一名少女,安靜得像一株影子,正是顧明姝。
那孩子安安靜靜地隨在母親身側,雙手拎著裙角,目光垂下,與方才在車前活潑調皮的模樣截然不同。像是換了一張面孔,只剩柔順與克制。
而在她身旁,站著一位略高半頭的身影。
那是阮琬,一襲淺色羅裙,在日光下不顯搶眼,卻極有分寸。
她微偏著頭,似在與顧明姝低聲說話,嘴角含笑,神情溫和。兩人一大一小,站在一處,竟像是畫中描過的對照,一筆落下,前後有距,卻不顯分離。
衛冷月看著這畫面,心中那股黏膩感才稍稍褪去。
她放慢了腳步,腳下的聲音再次輕盈而穩。那一瞬,她仿佛從雜聲喧語的浮沫裡,重新找回了呼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