場中陽光斜灑,落在兩人腳邊,地面微塵浮動,如輕煙未散。
裘青洛提劍入場,笑意未褪,卻不再嬉鬧。他站定之後,氣息一收,如換了個人。
少年本就生得俊朗,常年行走山林間,皮膚微曬,眼神透著一股清澈的野氣,這一刻正襟而立,劍尖下垂,身姿微斜,額前髮絲隨風而動,整個人彷彿化成了一柄未出鞘的長劍,將動未動之間,自有一股剛勁生起。這才是玉笙山莊真正養出的少年俠客,不帶脂粉氣,藏劍於笑語之後。
與之相對,衛冷月立於場中,身形不動,眼神沉靜,白衣隨身,衣角微擺。
她沒有如臨大敵,也沒有輕慢戲視。
那份從容,不是驕傲,只是單純的沉靜。
她今日不是來贏誰的。
她想知道,自己從衛無咎的身上,究竟學會了什麼。
師傅將一生所問、所悟與所學,傾注於她。
她想問自己的心,究竟領悟了多少。
場外,裘青淵掃視四周,見眾人已屏息,便踏前一步,語聲朗然:
「此番比劍,只為論道交心,點到為止。若有一方開口叫停,或我認為當停,兩人即刻收招,不得爭強逞勝——可有異議?」
「無。」
「無。」
場中兩人幾乎同時點頭。
裘青淵一聲低喝:「開始。」
話音剛落,裘青洛已先動。
只見他腳下一錯,青魚劍帶著一道清光破空而出,人如飛燕掠地,步法靈動,不直衝也不盤旋,而是繞著衛冷月斜向而行,忽左忽右,如隨風鼓葉,劍鋒卻不斷在虛空中點出連環三招。
這一套,便是玉笙劍法中的「疏影遊光」。
看似隨意,實則步轉三環,劍如鳴絲,快而不亂,剛柔並濟,尤其善於一擊試探、然後脫身,極適少年初交之戰,既不傷人,又能探出對方底蘊。
劍出如歌,步隨節轉,似一首輕快的山間樂曲,節奏不疾不徐,起承轉合之間,自有一番活潑意趣。
而他本人則神情專注、眼神亮起,既有少年的自信,也藏著幾分終於能與他人交手的喜悅。
衛冷月未退。
裘青洛的劍光已如浮光掠影,斜斜掃至她身前左側,那一式看似虛飄,卻藏著劍鋒突折之變。就在那劍尖將及半步之距的剎那——
鏘——
一聲細響,如泉石相擊,衛冷月的手輕輕一提,她腰間的劍只出鞘半寸,便穩穩將那一劍格開。
青魚劍斜斜一震,被那劍身側面一撥,偏了出去,劍尖未及身,氣勢已被散去。
衛冷月眉目未動,雙足不移,僅憑右手搭劍,一線銀光橫懸於半鞘之間,冷冽如止水不波。
她的目光始終緊盯著裘青洛——卻不是盯著劍。
她看的是他每一腳踏出的節奏、轉向時膝胯之力的轉移,甚至連他每次轉步後那略帶起伏的呼吸,她都默默聽著、記著,預估那一口氣何時會攜勢而發、那一瞬的重心會落在哪裡。
眼中不斷盯著他每一步的移動,聽著每一次移動後的呼吸,預估每一次呼吸帶來的攻擊。
她不是要壓制對方,她是在驗證自己——能否讀懂一場攻勢中的所有「前兆」。
裘青洛被她半劍擋下,心中卻並無氣餒。他明白這不是輕敵。
但少年人哪裡甘心?
他雙目一亮,劍勢一翻,腳步忽轉。
原本如山澗小調的步法節奏,在這一刻驟然加快,劍光也似呼應樂音中突然加入的金石之聲——鏘鏘鏘,像是木魚被鐵擊,節拍緊湊。
「喝!」
青魚劍帶起一道銀弧,這次不再游走虛線,而是直取實處,劍光所向,是胸、是肋、是腕,是步步試招中的要害,雖未下殺手,卻已帶出劍者的戰意。
場外,裘青淵看得清楚,不禁搖了搖頭。
「還是不夠穩重……」他低聲自語,面上雖無怒色,卻有些無奈。
弟弟的劍招雖略有小成,但還未能做到「臨敵而不躁」,剛才那一下劍意加快,分明是氣不過冷月未拔劍之舉,心浮則招亂。
花枝看得滿眼放光,一手抓著雲雀的袖子,一邊驚呼:「好快!太快了!我眼睛都快跟不上了!」
雲雀早已瞪大雙眼,盯得久了,眼皮一跳一跳的,終於在某一個劍光轉瞬的剎那,頭一暈,腳下踉蹌了一步。
「呀——」
還好被站在身側的四娘眼明手快,一把扶住。她搖搖頭,語氣中不無責備:
「看不清就硬要跟著轉眼,這下好了,頭昏了吧。」
雲雀撐著額頭,勉強站穩,紅著臉低聲:「可是我怕錯過了……」
四娘也沒多說,只是拍了拍她肩。
小蠶則雙拳緊握,興奮得眼都不眨,一臉專注盯著場中:「以前阿冷跟衛爺爺對練,那是一個教一個學,沒什麼來回,哪有今天這場精采!」
說罷,她聲音一緊,喊了句:「別讓他佔上風啊!」
比試尚未分勝,劍未出鞘已撼人心。
練武場一隅,數名護院聚在場邊觀看,原先還有人抱著看熱鬧的心思,交頭接耳之中難掩輕慢,畢竟在他們眼中,這衛冷月不過是個從灶房轉出來的女護衛。
雖說有過驚人之舉,但那日兵荒馬亂,真真假假,誰也說不準是不是巧合與運氣。
但此刻,隨著她僅以半劍擋下裘青洛三連試探,又在劍未出鞘時已將對方逼得變招轉勢,這些護院們的臉色漸漸變了。
有人低聲驚歎:「不是我們練過的東西啊,到底是跟誰學的?」
旁人立刻壓低聲音回道:「不是說她是灶房出身嗎?怎麼會……該不會是之前府裡住過的那位老前輩教的吧?」
「你說那個……醉漢模樣的老乞丐?他也會劍法?」
「廢話,那天要不是他出手,咱們留在府裡的都活不下來。」
幾人你一言我一語,越說越低,話音卻越來越懊惱。忽有一人嘆氣,語氣中帶著幾分後悔:「早知道那陣子我也去請教兩句,學一招半式也好啊!」
但立刻就有人嗤笑出聲:「想得倒美,人都沒了,哪還輪得到你去學?」
這話一出口,有三人默然,其他人見氣氛不對,話題驟止。
在三位倖存之人心中,那日之事雖已過月餘,但老前輩力戰斃命的畫面仍歷歷在目。
人群稍後處,護院領頭葛仁默默不語,目光緊隨場中交鋒,他是當日被派出送親的其中一人。
他心裡翻著波瀾,神情卻不動,只在袖中暗自捻了捻指。
他心念如織,盤算著:「得找機會,和她拉近關係。」
他不是貪功之人,但也不是傻子。
人看久了,能分出誰是虛張聲勢,誰是真本事。如今場上的衛冷月,雖劍未盡出,已讓他從頭到腳都繃緊了幾分。
再輕慢她,怕是會栽個大跟頭。
場內的衛冷月並未急於還招。
她只是靜靜地看,目光冷靜而專注。
裘青洛的劍雖不致命,但節奏層疊、招式靈動,藏著年輕人的驕氣與巧勁。
她看他每一次踏步的幅度,判斷腿力所及;聽他揮劍時氣息起伏,推估肺氣與肌力的極限;感知他出劍瞬間肌肉的緊張與卸力,推演其爆發速度與收勢轉換的幅度。
幾息之後,她心中已有一條輪廓分明的「劍勢圖譜」,正如衛無咎曾說——
「讀人如讀兵,先讀其『力』,後識其『心』。」
她眼神一凝,終於動了。
鏘——!
劍出如虹,寒光乍現。
那一瞬間,整柄劍已離鞘——非猛出,非快拔,而是一種流暢得幾乎無跡的動作,彷彿鞘中本就空無一物,只待她一念,劍已在手。
劍身修長,青鋼未染塵色,刃緣若隱若現,似月色流光,出鞘聲竟如泉聲潺潺,不刺耳,卻入骨。
場邊裘青淵眼神一震,忍不住一聲驚嘆:「好劍!」
那不是一般府中護衛用的制式兵器,也不是江湖中販售之鋼。
他看得出來,這劍的材質與鑄工皆極上,甚至能與名匠手造之物比肩。
場中,裘青洛自然也感受到了那柄劍帶來的壓迫。
他下意識握緊了手中之劍——那柄「青魚劍」,是父親贈他的舊物。樣式老舊、劍紋微鈍,雖陪他歷過幾場實戰,卻遠不及對方那柄初一出鞘就足以攝人的利器。
一股氣餒自胸中浮起,像是被一盆冷水潑下。
但他隨即咬牙,自我斥責:「我練的不是劍,是我自己!怎能拿劍比人?」
他腳步一錯,心神再提。
原本如金鳴之意的劍招,在此刻再度轉勢。節奏未亂,反而更密,仿佛那曲子原本是快板,現在加入了鼓聲與鼓點。
劍光如流星墜入林間,明明還只是切磋,卻已演化成一場節奏與心志的交鋒。
衛冷月觀察已足。
她不再等待。
下一瞬,她動了。
不是劍招——沒有章法,無名無式,也無聲號。
她的劍,只是一道風。
風從袖口起,掠過草梢,挾著極靜中的極動,劍勢應勢而出,不留痕、不見形,只見人影隨風移,劍光斜掠,仿若落葉騰空、飛鳥振羽——無聲,卻極快。
裘青洛只覺眼前一花,來不及細辨那劍自哪個角度來,也無從判斷她出招意圖,只覺一股壓力從正面襲來,氣息被奪,手中青魚劍稍一偏移,劍鋒便失了準頭,步伐也不穩,連退了三步才站穩。
「……好快!」
他心中震動,額上冷汗微生。
這劍,不似人之劍。
那一刻的衛冷月,根本不像是在對敵——她彷彿只是在順風而行,隨身而舞,整個人與空氣融為一體,劍則是她的影、她的意,無需刻意為之。
裘青洛咬牙,沒有氣餒。
他再次喚醒自己的鬥志,在心中低吼:還沒完呢!
他深吸一口氣,手中青魚劍一振。
腳下一踏,身形疾掠而出。
這一回,他不再游移試探,也不再藏鋒守式。他使出了玉笙劍法中的正擊之式——飛瀑連珠。
劍出如瀑,勢若連珠。
每一擊皆如瀑布傾瀉,洶湧不絕,招式一氣呵成、綿延如線,劍鋒不停轉折,如珠玉紛飛、鏗鏘有節,既重且密。
場中劍氣忽緊忽鬆,像一曲跌宕的樂章。
此時此刻,玉笙劍法彷彿不再只是技藝,而是一首活生生的樂曲——
那節奏起伏處,如胡笳十八拍中悲憤交織之聲:
初拍似低泣、漸轉為驟擊、又歸於長吟——如戰場將斷未斷的角聲,又如沙場孤騎哀而不屈的嗚咽。
裘青洛的臉色漸紅,身形如燕翻鷗旋,氣勢如織網密疊,聲聲劍吟,便如弦音逐層疊起,意圖以情動劍、以勢逼人。
場中劍聲已密如雨至,氣流交纏,兩道身影在光影與風勢中迅疾掠動。
裘青淵站在練場邊緣,原本只是關注比試的節奏與分寸,畢竟身為兄長,他不願青洛逞強,也不願衛冷月受傷。
但此刻,他眼神微凝,神情中已多了幾分驚異與失語。
他看見了弟弟的變化。
意隨心動,意轉為勢。
這一瞬,裘青洛不再只是以情緒與節奏驅動劍招,而是在情緒之上,開始駕馭這些波瀾。
那洶湧如瀑的「飛瀑連珠」不僅沒有散亂,反而在強度中形成了壓迫,讓氣機有了聚焦與主導的方向。
那不是胡亂衝鋒——那是氣場之勢,已成其形。
裘青淵深吸一口氣,心中翻湧起難言的震動:青洛,竟然踏入了那扇門。
雖只是臨陣爆發的一線破壁,但那正是「勢」的門檻。
習武多年,他太明白這個轉折的珍貴。
許多人窮其一生,也難從情緒爆發的「意」進階至真正能收放氣場的「勢」。更遑論這場比試原是臨時起意,如今卻竟成了弟弟的踏門之機。
他心中一震,而後慢慢收斂神色,轉而望向場中的衛冷月。
她沉默無言,劍氣如風,出手毫無殺意,卻能逼出這樣的對手反應,甚至激發他弟弟武道上的頓悟。
不論是有心還無意,但確實讓弟弟有所助益。
他悄然感謝。
不是言語上說出口的感激,而是作為一名兄長,在看見弟弟進步之後,對另一位劍者的由衷敬意與謝意。
衛冷月感覺到了。
對方變了。
那少年原本的劍,是熱,是動,是一首逐漸升高的樂章,不斷衝刺、不斷繞襲,劍鋒與腳步都越來越快,帶著一種壓迫而明亮的銳氣。
他不再只是攻,而是用那種爆發力想要逼她、引她、打開她的劍路。
她不明白對方為什麼會忽然改變,是否是某種情緒的點燃、還是自我挑戰的本能。
而她,卻沒有理由跟上那樣的節奏。
此時兩人都在比快,比誰的劍更疾、誰的意念更猛。
可就在這一瞬,她心中忽地一動。
想起衛無咎曾對她言傳身教的一式——『徐如林』。
不是退,也不是讓。
而是讓自身如林間草木,風來時不爭,風去時不隨。不是硬扛,也不是伏低,而是——順其來,渡其勢。
她的腳步輕輕一移,動作看似不急,卻準確地避開了裘青洛劍勢的洶湧交匯點;劍隨身轉,不再刺向對手的要點,而是劍身微斜,擦著劍氣的邊緣繞行,像是一片葉隨風而旋,避而不離,柔而不斷。
那一刻,她就像立於風中的小草,讓狂風自她身側掠過,不帶一絲抗拒,卻也從不被捲走。
徐如林,動如思,靜如觀。
衛冷月原本順勢而動,劍隨風轉,不與對方爭鋒,已逐漸將場中節奏引導回靜穩。
但就在下一息,她瞥見了——
裘青洛的眼神不對。
他雙眼睜大,瞳孔微縮,神色脹紅,呼吸卻越來越緩慢,像是將全身氣血都壓進了一個沉沉的漩渦裡。
明明還在動招,身形卻有些僵滯,招式與劍意不再與外界互動,而是封閉成一個獨自運轉的世界。
那不再是「勢」,而是情緒與意志自我灌注的閉環。
他沉浸進去了——不知敵我,也不知進退。
衛冷月心頭驟然一緊。
她瞬間收劍入鞘,腳尖一點地面,飛身後撤,並疾聲斷喝:
「停手——!」
聲音如雷,驚醒四野。
但裘青洛毫無反應。
他的劍仍在舞,步伐加快,口鼻呼吸幾近止息,仿佛整個人陷入一場看不見的戰爭之中。他已聽不到,也看不到,只剩下那一口決不能停下的劍意,在氣血裡瘋狂燃燒。
場外裘青淵早已察覺異樣,面色驟變,身形一閃,已破空而入。
「青洛,住手——!」
話音未落,裘青洛猛地轉身,眼神空洞卻燃著異樣紅光,口中無語,一劍自下而上,攜風破勢,直取兄長胸口!
裘青淵沉住氣,腳步一滑,左掌反轉如弧,貼住劍脊,借勢帶引,巧妙卸去那一劍的力道,猶如四兩撥千斤,絲毫未傷其弟分毫。
他眼中閃過一絲怒意,氣沉丹田,喉間一震,怒喝如雷:
「臭小子醒來——!」
聲若沉鐘震殼,掌若山勢崩落。
裘青淵右掌如錘,直落裘青洛額頂——這一掌以震魂定氣之法,直拍神識中樞,將那陷入狂意之中的弟弟從渾沌中喚醒。
掌風尚未散盡,裘青洛的身子已微震。
原本緊繃如弓的身形一頓,劍勢一斂,目中紅光似被驟雨澆熄。他瞳孔驟然一縮,像是從深水中猛然浮起,一口氣衝入胸口。
同時,一陣刺痛自額頭炸開——
「唉唷!」他猛地捂住腦門,整張臉皺作一團,蹲下身來,一邊哀叫一邊瞪著哥哥,聲音裡滿是委屈與困惑:
「又打我腦袋……我這是又做錯什麼啦……?」
那模樣哪裡還有半分方才氣勢如山的殺意?彷彿方才那場狂熱只是一場夢,而他一醒來,就變回了那個愛笑愛鬧、偶爾惹兄長皺眉的少年。
裘青淵見他眼神已復清明,呼吸也漸漸平穩,這才悄然鬆了口氣。
他拍了拍弟弟肩,語氣帶著一點責備、一點後怕,更多的是壓住驚惶後的冷靜回復:
「還好你沒陷太深。」
他轉頭看了衛冷月一眼,語氣一沉:
「也虧得衛姑娘反應快,當機立斷,不然……你若真出劍傷了人,見了血,可就不是拍個腦袋能處理的事了。」
場邊眾人靜默不語,有的還未從剛才那突如其來的失控中回神,有的則暗暗慶幸比試終止得早,否則以剛才那股殺意,若真誤傷了人,哪還是切磋?
而衛冷月立在原地,神色如常,只是心中帶著疑惑,垂下眼睫,望著尚未冷卻的劍鞘,未言一語。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