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分已過,天氣正好。
日頭不烈,風中自帶水氣,濕潤而不潮,行於街上,正是踏青賞景的好時節。
寧川城南街今日格外熱鬧,街邊梧桐新芽,晾曬的被褥隨風搖曳,一派生氣。阮府門前,早已有小廝開門迎客。
只見街角轉來一行人,領頭一人身形挺拔,身著靛青短褂,氣度儒雅中帶幾分武人的爽利。
身側少年則雙手抱劍,步伐靈活,嘴角總含著少年不拘的笑容,正是裘青淵與其弟裘青洛。
兩人身後,還隨著數名玉笙山莊隨從,肩挑扁擔者行於最末,各自挑著四方木匣,上以朱漆描金繪紋,綁以青藤繩結,遠遠望去便顯精緻穩重,非俗物所比。
這般場面不小,引得鄰近街房人家紛紛探頭觀望,還有孩童遠遠指指點點,小聲問著是誰家來了貴客,竟連阮府老爺都親自出門相迎。
門前石階上,阮承讓已親自立於門邊。
他今日一身灰白長衫,束髮整潔,目中不顯驚異,只帶著應有的從容與禮數,見人近前,便緩緩迎步而下。
「裘公子遠道而來,阮某未及遠迎,失禮了。」
裘青淵當即抱拳還禮,態度恭敬不卑,朗聲道:「阮主簿言重,是青淵與犬弟叨擾在先,理當登門致謝。府上教養有方,門下護衛亦讓我等肅然起敬,特備些薄禮,權表寸心。」
阮承讓眼中掠過一抹淡淡笑意,微點其首,並未多言,轉身揮袖作請:「裘公子請,裘二公子也請,一路舟車勞頓,不妨入內敘話。」
身側小廝已快步上前,替挑夫接過一半擔物,安排各人進入內宅。
街頭巷口間,還可聽見鄰人壓低聲音議論:「那可是玉笙山莊?果真是江湖人也有禮數,竟與主簿府來往……」
幾人穿過垂花門,步入阮府內院。
院中植著兩株石榴樹,枝頭吐嫩芽,青葉扶疏。甫入春,枝頭尚未結果,卻已有幾隻黃鶯落枝顫鳴。曲石鋪地,甬道兩側置有幾盆青瓷栽花,花不繁,器不俗,一派樸素。
行至通往主廳的迴廊,阮承讓當先引路,腳步從容穩健。玉笙山莊眾人依序而行。
此時,裘青洛目光四下打量,望著這座府邸的格局與布置,不禁湊近兄長,小聲問道:「哥……阮家不是做官的嗎?怎麼看起來……」
他話未說完,卻已言盡意明。那語氣中藏著一絲稚氣的困惑與輕微的失望,似在感慨這阮府竟不若玉笙山莊寬闊華麗,甚至比山莊偏廳還來得素淡些。
裘青淵聞言,眉角微挑,嘴角抽了抽,強忍下在弟弟腦門再來上一掌的衝動,一記橫眼斜睨,沉聲回了句:「你以為做官就得住大宅,吃大魚大肉嗎?」
他稍頓,又補上一句:「這等格局,才說明阮家家風清正,不浮不奢。咱們玉笙山莊要交朋友,是交這樣的。」
語聲壓得很低,只兩兄弟聽得見。
裘青洛一聽,連忙點頭,又自覺失言,吐了吐舌頭,不再多嘴,唯乖乖隨行,眼睛也開始細細地重新打量這座府邸,一改方才那股江湖少年的放肆模樣。
而這短短一段廊道,也讓阮府的氣息漸漸浮現於眾人心中——雖非金碧輝煌,但每一處鋪石、一盞燈籠,都可見持家之人之心思細緻、性情內斂。
不多時,廊盡處已可見正廳前簷,隱隱傳來一縷茶香與女眷細語。
阮夫人沈如蓉已備席相迎。
裘清淵神色如常,實則心思早已沉入另一條水脈之中。
這回前來阮家,他打聽了一些事。
據傳那日,阮家嫡女出嫁,正是大喜之日,卻不料轉眼成了血災之始。
阮承讓那位庶弟——也就是阮家二房——竟串通外人,帶著江湖邪道之徒酆門中人,襲擊自家宗親,意圖奪府為己。
此屠戮骨肉,罔顧人倫之事,令人髮指。
但更讓裘青淵動動容的,是那場殺局竟未得逞。
裘清淵聽人細述時,還帶著些驚詫——據說,那場血戰最後,是救了弟弟的衛姑娘與一個老前輩力挽狂瀾,保住了阮府上下。
老前輩……據說人已過世。
他心中暗自衡量:那老前輩究竟是何來歷?是衛姑娘的師承?亦或另有隱情?又是否為阮家舊識,還是有所牽連?
正思及此,一股冷意自它處襲來。
他抬頭望去,只見沈如蓉身側,衛冷月素衣而立,雙手交疊於身前,神情無波無瀾,但一雙眼眸,正直直地盯著他。
那不是敵意,但卻也遠談不上友善。
目光僅是一觸即收,卻如冷水潑心,叫裘青淵心頭一震。
他一驚之下,生出幾分愧疚與歉意。
心中暗暗自責:自己當真飄了。
明知此行是為謝恩,卻仍一腳踏進利益的盤算,對弟弟的救命恩人心生試探,還自詡為識人知禮之士。這一念轉動,竟叫他忽地想起父親昔日斥責自己時的神情。
「青淵,你總是想着怎樣壯大山莊、擴人脈、結良友,卻不知那『良』字得從心起。你若總把人當作秤斤秤兩來估,總有一日,會將山莊陷於不義。」
那時他還年少氣盛,未當一回事,今日這冷冷一眼,竟讓那句話悠悠浮上心頭。
交友,必先交心。
心不純,又何人願你為友?
他深吸了一口氣,眼神從剛才的籌思沉淪中清朗了許多。
旋即止步,正色抬首,朝那沈如蓉身側立著的少女拱手一揖,雙目平視,態度肅然。
不再是山莊少主與外人之禮,而是一名江湖中人,對另一位真正值得尊敬的同道之敬。
廳內已備好座次,春光從格窗間斜斜映入,映在雕花扶手與石青紋磚上,幽雅沉靜。
沈如蓉已立於側,見二人入內,便笑道:
「裘大公子、裘二公子,又見面了。」
語氣溫和而有分寸,既不生疏,亦不過於親近。
裘青淵拱手一禮,恭敬回應:「能得再會,是裘某兄弟之幸。」
阮承讓向內一引,道:「二位遠道,入席言談。」
說罷便在主位落座。裘氏兄弟隨之就位,分坐客位右側,舉止端正。
剛落座,裘青淵便開口:
「今日前來,乃是奉家父之命,亦為小弟之私,正式向阮府與衛姑娘行謝。」
言罷起身,先向阮承讓夫婦正正地作了一揖,又轉身對衛冷月行江湖一禮,誠意不減。
「若無衛姑娘當日出手相助,犬弟性命難保。此恩銘心,當得長記。」
說罷,他略點下頷,玉笙山莊的下人便會意,上前捧來兩只禮盒。
一者包裹素雅,以灰白棉紙與書香紫絹細細纏繞,綴以一條玉笙山莊特製的小篆書籤,上書「筆氣常清」,封貼上的印泥尚新。禮盒邊角皆描墨勾雲,不見華貴,卻自有一種文人氣骨之氣。
另一盒則以煙青色細麻裱面,綴一圈紅梅花樣繡邊,邊緣鎖線細密如簇,開口處懸有一粒小小銀鈴,動時聲輕如玉。其外觀溫潤、婉約,顯然是為婦人所備。
兩盒禮皆無金銀之俗,卻在格調、選材與心意上下足了功夫,不卑不諂,既見誠心,又不失江湖世家的自持。
裘青淵接過兩盒禮盒,親手揭開。
先是那書卷氣息濃郁的禮盒,只見裡頭以柔絹襯底,分別安置著數件物品,皆收於定製夾層之中。
他雙手將禮盒呈至阮承讓前,鄭重道:
「此為敝莊所藏,獻於阮老爺,略表敬意。」
禮盒內,最上方是一支筆杆烏潤、筆鋒細緻的紫毫筆,其下鋪著一卷仿澄心堂款的玉版宣紙,紙面光潤,細緻如玉。
更下方,則是一整套雕工精巧的「集錦墨」──每一錠墨皆雕有不同山水詩畫,或仿前人詩句、或錄小品,墨色沉黑微泛藍光,墨香清逸。
最後,盒底鎮著一塊四寸見方的水坑端硯,石紋如波,沉穩如山,無雕無飾。
阮承讓望著這套文房四寶,手指輕觸筆桿與墨紋,原本平靜如水的目光微微一震,片刻後才緩緩開口:
「竟是……紫毫筆……還有這集錦墨……水坑硯......」
他語聲低緩,像是怕驚動什麼,復又抬眼望向裘青淵,眼神中多了幾分凝重與感懷。
「裘賢侄,這般禮,重了……」
他再不言語,只將盒蓋重新闔上,兩手覆於其上,久久未移,似是心中激盪難平。
這一禮不僅價值不菲,更在文士心中有其非凡意義,
裘青淵再啟第二盒,輕輕掀開那圈繡邊,取出內中物事,雙手奉至沈如蓉前:
「此為家母親手調製之物,聞衛姑娘曾於亂中負傷,夫人又操持府中諸事,實屬辛勞,家母特備此藥,為潤膚美容之用,內附方子一紙。」
只見禮盒中陳列得極為妥帖,器皿錯落而不凌亂,分別安置於絹襯之上:
一個掌心大小、形制扁圓的白瓷小罐,罐身釉色溫潤如玉,自然開片的冰裂紋在光下隱隱閃耀,彷彿雪中藏玉。
罐蓋與罐身扣合嚴密,裘青淵輕輕旋開,裡面是一層瑩潤如雪的膏狀藥品,幽幽透出草木與蓮香。
裘青淵說著:「此為外用之藥,專為消疤去痕所製。」
一旁,則是一只醬釉小口瓷瓶,瓶身古樸深沉,瓶口以蜂蠟與軟木塞封住,瓶頸繫有深色絲繩與竹籤,書有「養身」二字,
裘青淵繼續說明:「內藏為日常溫養氣血之丹,可長期服用調身。」
最末,一個寸許方盒以小葉紫檀木所製,盒蓋雕有祥雲靈芝紋,打開時,一層明黃錦緞之上,靜靜躺著一顆通體渾圓、白潤如玉的蠟封丹丸,其上金絲封口,氣象尊貴。
裘青淵緩聲道:「此為急救之用,危急之時可暫壓驟發之病,堪稱救命之物。」
「三物分用,外敷者為傷後去痕之膏,亦有養顏美容之效。二者內服,其一養身,其一救急,皆為家母多年珍藏方,望夫人與衛姑娘無嫌其粗淺。」
沈如蓉接過,眼神微動。
她見過許多官家寒暄贈物,極少有江湖人送得如此周全合宜,既顧體面,又見心意,不禁笑意更深,頷首道:
「裘家夫人有心了,我代冷月謝過這一番厚禮。」
裘青洛見自家兄長已將禮物呈上,哪裡肯甘居人後,立時一招手,叫來隨行的下人將自己精心準備的禮盒送來。
「我也有準備!」他一邊說著,一邊起身走至衛冷月面前,神情鄭重地拱手行禮,「多謝姑娘救命之恩,青洛無以為報,還望姑娘莫嫌禮輕。」
說罷,他雙手奉上一只包裝精美的小盒,盒蓋繡有青竹雲紋,繩結俐落,顯見用心。他親手解開絲繩,小心打開,內中三樣物事並列其上,各自嵌於絹襯凹槽之內。
「這個——」他指著盒中那隻小巧精緻的白玉瓷瓶,瓶身溫潤潔白如脂,細頸小口,拇指可握。「內裝的是本莊以『天山雪蓮』為主藥,輔以二十餘味珍材所熬的療傷膏。不但能止血癒傷、消腫退瘀,若內傷未深,也能調理筋脈,助其自癒。」
「這塊——」他又指向那塊通體烏黑、光澤隱隱、入手冰涼的磨劍石,「是我親自向莊中長輩求來的『天外寒鐵礦』所鑄,用它磨劍,不僅能復原刃鋒,還會附上一層寒氣,劍刃更堅韌、穿透力也大增。」
說到此處,他語氣一頓,眼神認真起來,拿起那枚雕工細緻的小竹哨遞出,哨體細小,表面刻著「玉笙」二字,隱有山風笛韻之感。
「這枚竹哨,是我玉笙山莊的信物,持之可在江湖上通傳我山莊密諜,或召莊中弟子相助。」
他深深一揖,語聲鏗鏘:「姑娘大恩,青洛銘心刻骨。日後若姑娘在江湖有難,只管吹響此哨,青洛與我玉笙山莊,必當傾力相助,肝腦塗地,無所推辭。」
他話語雖少年氣十足,卻無半分虛浮,席中眾人皆見其赤誠,沈如蓉與阮承讓亦頷首微笑,心中對這位玉笙山莊的二公子,不由多了幾分好感。
衛冷月看著那枚竹哨與盒中諸物,沉靜點頭,聲音清清淡淡地道:「謝謝。」
裘青洛見她收下,眉眼間頓時亮起來,忍不住伸手摸了摸自個兒後腦勺,動作略顯靦腆,卻掩不住心中高興——救命恩人願意收下自己的心意,對他而言,便是一種無言的肯定。
沈如蓉見此情景,也輕輕一笑。
她指間拈起那罐白瓷冰裂紋小圓罐,指腹輕輕摩挲過那細緻的冰裂紋,藥香淡淡傳來。
她語氣帶著幾分打趣,對著裘青淵笑道:「我這年紀也不小了,這樣的藥膏,倒是更適合年輕姑娘。」
語雖如此,卻仍細細將罐子收好,顯然心中頗為喜悅。
女子心思,本就細膩,即便再沉穩端莊,心底也難免存著幾分對「歲月無痕」的嚮往。
阮承讓也笑著接口:「夫人若嫌多,不妨分些給女兒用些,再賞些給府中丫頭們也是好事。」
裘青淵聞言,略一拱手,笑道:「夫人放心,晚輩也會擇日拜訪顧府,再親送一份。藥材雖珍,卻也不如這段緣分可貴。」
獻禮之事後,裘青淵順勢又提起顧家的事情,語氣平緩地說道:「前些日在樂鳴樓初見顧府上下,未能細談,倒覺得幾位氣度不凡。晚輩素來不諳人情世故,還請阮老爺指點一二,略提顧家之事?」
阮承讓笑了笑,拈起案上的茶盞,語氣溫和道:「顧家夫妻兩人,兒女三人。長子你已見過,便是我阮家的女婿。次子近日在家備考,性子活潑中有些衝動,倒也機靈。小女未出閣,聰慧伶俐,是家中掌上明珠。」
「原來如此……」裘青淵點點頭,微皺眉頭,似是陷入苦惱,「這樣一來,人數就多了些……晚輩本想備些薄禮登門致謝,眼下卻還真不知該送些什麼才妥當了。」
阮承讓聞言,仰頭大笑,聲音爽朗:「哈哈哈,這倒也不難。其他人我不敢妄議,但若是說起顧老爺顧懷山,那我倒是可以指點你幾分。」
裘青淵眼神一亮,立刻拱手:「還請阮老爺不吝指教。」
阮承讓微微頷首,語含幾分打趣地說:「顧老爺嘛,好酒好菜是頭一好。你給他金銀珠寶,未必能讓他多看一眼;可若送上一盤珍饈、一壺釀得恰到好處的老酒,說不得就能讓他連聲叫好。」
裘青淵聞言大喜,笑著拱手道:「受教了,晚輩明白。」
這時一旁的裘青洛聽得正興起,插嘴道:「我就說嘛,難怪顧老爺和石叔叔處得好——原來他們愛吃愛喝這一點是一樣的,果真是同道中人!」
眾人聞言一笑,氣氛愈發融洽自然。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