寧川南市,午後陽光斜照在街邊屋簷上,將招牌與屋角的陰影一格格投在青石街道上。
衛冷月靜靜站在一家老麵館前。
麵館外頭擺著幾張老舊的木桌木椅,有一條腿還墊著瓦片。人來人往間,混著熱湯與煙火氣。一名壯漢正端著碗湯麵,大口吸著麵條,辣油濺在嘴角也全不在意。
另一頭,一位中年婦人坐在靠窗位,帶著兩名孩童吃雲吞,其中一名男童狼吞虎嚥,另一名女童則張著嘴,享受娘親的投餵。
衛冷月低頭看著自己掌心。
掌中是一塊白玉玉墜,溫潤如脂,形制極簡,懸著一根細紅繩。玉面上無刻紋、無孔槽,卻光滑如鏡,映得出她眉目清冷、眼神凝定的倒影。
她有些懷疑自己是不是來錯地方。
但衛無咎留下的手記裡,明確指出眼前的「張記麵鋪」,正是傳說中大梁江湖裡最神秘、消息最廣的鏡月樓的其中一處據點。
她再抬眼,望向鋪子裡頭。
裡頭煙霧繚繞,湯鍋翻滾,一名掌杓的大爺正打著哈欠,似乎一點都不在意來人是誰。
牆上貼著麵價:大碗三文,小碗兩文,加蛋另算。
「大隱隱於市」
衛冷月無端想起這句話。
想想也是,總不能一個金字招牌高高掛著,表明這裡就是「鏡月樓」吧。
衛冷月朝店內走去,腳步無聲。
掌杓的大爺正點著頭,像是在鍋邊半睡半醒,鍋鏟還握在手中,時不時敲兩下鍋沿,發出叮噹響聲。
他似乎注意到有人靠近,卻連頭都沒抬,只用那粗啞的嗓子問了一句:
「吃些什麼?時令菜和麵粉近日漲了,外頭寫的價目不算數啊。」
衛冷月不語,站定在他灶旁,默默伸出一隻手,掌心朝下。
那玉墜便從她指間緩緩垂下,紅繩繫得穩當,白玉在爐火微光中微微閃出一層柔亮光暈。
大爺這才抬眼瞥了一眼玉墜,只看了一瞬,沒再多言,轉頭朝內堂高聲喊:
「有客到——來一份,三碗不過崗,加蛋不加蔥!」
聲音落下,堂中食客無人反應,只有最裡頭一個打盹的夥計微微一震,像是聽到某種號令般,起身入後廚去了。
「去那兒坐——最裡頭靠牆那桌。」他頭也不轉地指了指堂內,「等菜上。」
衛冷月掃了一眼那處座位——背牆、近柱、視野開闊,旁無鄰席。顯然是經過挑選的位置。
她也不多問,依言走過去,坐定。
她坐得筆直,雙手置膝,姿態看似隨和,實則肌肉微繃,眼觀四方,不放過任何異動。
掌杓大爺見她坐下,眼皮一垂,靠在灶邊椅上,鍋鏟一擱,又恢復了剛才那副點頭打盹的模樣,彷彿一切都未曾發生過。
堂中食客仍在吃麵,有人擦嘴離席,有人埋頭吸湯,日常如舊,毫無異樣。
過了大約半刻鐘,內堂傳來一道吆喝聲:
「來咯!」
一名年輕跑堂笑呵呵地將托盤擱下,托盤上是一碗熱氣騰騰的炸醬麵,香氣濃郁、麵條筋道,旁邊還擺著一盤切好的豬耳絲與一顆醬滷蛋,正好三碗三樣——不多不少。
冷月垂目掃了一眼,未動筷。
她用疑惑的目光看向那位跑堂的夥計。
那夥計依舊笑嘻嘻的,似乎對她的困惑毫無所覺,只說了一句:「請慢用。」
然後轉身離開,腳步輕快,毫不拖泥帶水。
她沒得到任何答案。
這是要她吃完再說?
她微微蹙眉,沉思片刻,終於抬手從桌邊的木桶裡抽出一雙竹筷,指腹摩挲了幾下,確認無刺後,用桌上的布巾簡單擦拭。
她夾起第一根麵條。
麵條上的豬油與炸醬在熱氣中化開,混著蔥香與細碎豆干,氣味濃郁,直竄鼻尖,竟出乎意料地勾起了她的食慾。
她心中一動。
此時正當午時,從阮府出來後,她一路未食,直到現在才察覺腹中空虛。既然眼前這碗麵看著無害,也無需矯情。
她想:不如吃完再說。別浪費了。
於是,衛冷月挽了挽左側垂落的額髮至耳後,右手執筷,低頭細細吃起麵來。
她吃得不快,但有條不紊,一口接一口。
滷蛋被她切開成兩半,蛋黃細密;豬耳切得極細,脆中帶韌,配著麵吃也頗為合口。這樣的味道,與阮府廚房的規矩料理不同,多了幾分街邊人家的鹹實與真味。
不知何時,有人坐在了她對面。
是一名書生打扮的男子,頭戴黑色綸巾,身著素白長衫,袖口潔淨如雪,垂在桌緣無聲晃動。
他面色清淡,年紀約莫三十上下,眉眼收斂,神情沉靜。
他沒說話,也未與衛冷月對視,只低頭展開一張白紙,紙上壓著一塊舊墨,筆尖點了點墨池,便靜靜地開始寫字。
衛冷月的動作微微一頓,眼角餘光掃過那紙。
她看不清寫的是什麼,只知那字是自上而下、一筆不斷地寫成的,看似古怪又熟悉,像是某種她曾見過卻讀不出的筆法。
那人寫得極快,筆下無聲,彷彿這座鬧市中的麵館,忽然與整個世界隔絕開來,只剩下紙上流轉的墨與她碗中的麵。
這張桌,就這樣安安靜靜地坐著兩人。
一人低頭吃麵,一人下筆如風,墨色在紙上游走如蛇。
看似平常,卻又異常詭異。
麵館裡人聲嘈雜,碗盞交錯、湯水翻滾。
過了一會兒,衛冷月吃完最後一口麵,將筷子輕輕一放。
她才剛將手從碗邊移開,一名跑堂的夥計便立刻上前,無聲地收走了碗筷與小菜盤,動作俐落,神色自若,彷彿早已等候多時。
待桌面重新歸於潔淨,那書生終於停下筆,抬起頭。
那張臉,溫潤如玉,眉目端正,帶著一種讀書人特有的沉靜與斯文。若在他處見他,恐怕只以為是哪家書塾的教習、或是哪間書樓的藏書郎。
他微笑,語氣溫和:「鏡月樓的麵,味道如何?姑娘可還滿意?」
衛冷月微一沉吟,點點頭:「很好吃。」
書生笑意更深,似滿意於這種誠實而簡短的回應。他將筆擱下,雙手疊於紙上,語氣輕緩卻清晰:
「姑娘今日來此,是要聽,還是要說?」
衛冷月眉梢微挑:「有什麼區別嗎?」
書生輕輕一笑,像是早已預料到這個問題,耐心地解釋道:
「聽,就是買。想知道什麼家族秘辛、奇聞軼事、陰謀詭計、世間失傳之語……鏡月樓,皆可提供。但有代價。」
他語調一轉,指尖輕敲桌面:
「而說,就是賣。將所知之事告知我們——不論是真是假、是否完整,不論鏡月樓是否曾正式記錄在冊,我們皆會收下。事本身的真偽、用途、價值,自有評判。」
衛冷月靜靜聽著,眼神中已有些許理解,但面上仍無太多波動。
書生看著她,輕聲又問了一句,語氣仍是溫和卻藏針的那種調子:
「姑娘可是第一次來?」
衛冷月沒回話,只盯著他看了幾息。
心中暗道:廢話。若不是第一次,我還坐在這兒聽你說這些?
書生像是看穿了她心思,卻不以為意,只是笑了笑,晃著手中的筆。
書生輕抿茶盞,淡淡道:
「姑娘莫怪,在下方才所言,並非有意多言。這一問一答之間,自會產生情報——這便是鏡月樓的生存之道。」
他微微一笑,眼神中帶著若有似無的趣味:
「就像此刻,在下已得知:姑娘是第一次來鏡月樓;姑娘會武,且擅使劍;更在心裡,罵了在下所言是『廢話』。」
此言一出,衛冷月眼神一凜。
她身子仍穩坐如常,卻在心中悄然盤算著:對面之人若出手,自己要如何先奪勢、制敵、脫離。
她今日沒佩劍,但從吃麵時便未鬆懈過警覺——
——店門位置、鍋爐後門、側窗朝向、後廚動靜…… 她都在記在心中。
對面的書生仍笑意溫潤,絲毫未見挑釁,反而像在替她解釋般,語氣緩和而自然地說:
「姑娘無需動怒。在下的判斷並非妖術,也非讀心,只是觀察而來。」
他伸手微指桌面,語調輕柔,像在課堂中講解。
「其一,姑娘右手虎口與指節處有極淺但積年累月形成的老繭,那是常持兵器之人留下的痕跡。」
「其二,姑娘執筷之姿,雖自若,但指法穩固、重心極正,明顯經訓練,不似尋常人家嬌女所學。」
「其三,姑娘自入門至坐定,腳步無聲,步法分寸精準。這非習文之人所具,是武人習性。」
「其四,姑娘進食之間,雖顯自然,但呼吸極有節律,且未曾被周遭聲響所擾——這是身體與心神經過調息之訓。」
「其五——」
他將手輕輕往衛冷月的手臂方向一指,目光不帶輕浮,語氣卻帶著幾分如講學般的悠然評斷:
「在下觀姑娘手臂線條與肩背之姿,不若持刀之人那般橫張剛猛。刀者力重於勢,肩開臂寬,氣走外張,如猛虎下山,常有傷痕積累。」
「而姑娘之身形,則氣沉於脊、力走指端,內收而靜,倒更似劍者之姿——藏鋒於鞘,收斂其勢,動則如驚鴻破空。」
「最後一點……」
他指了指自己的眉心,又輕輕點向衛冷月的眼角:
「姑娘至今目光仍未全然放鬆,始終在觀察在下與這間屋內每一條可能的退路——那份警惕與戒備心,才是最明顯的證據。」
他語畢,坐姿不變,嘴角含笑,手指輕敲桌面,聲聲如畫落水。
「所以,在下才敢說:姑娘會武,擅劍,且是初至。」
衛冷月聽著,面上不動聲色,心中卻微生驚意。
但她仍未出聲,只是微微坐正,眼中警意不減,卻未再起敵意。
書生說罷,目光轉而落在衛冷月胸前垂掛的那枚玉墜上。
那玉墜自她入席以來始終安穩垂落,此刻因長時間坐姿微微壓向胸前衣襟,勾勒出一道淺痕,白玉在光影間泛出溫潤光澤,紅繩細緊,極為穩妥。
書生伸指輕點,卻未碰觸,只遠遠一指,語氣轉為莊重:
「姑娘所持之物,乃我鏡月樓信物。憑此信物,可入鏡月之門,行聽或說之一事。」
他語聲略頓,緩緩補上一句,像是在宣讀某條不容更改的戒律:
「但——不可同時進行。」
「聽則不可說,說則不可聽。每執一事,皆需滿一載,方可重返鏡月樓,重新啟門。」
衛冷月聞言,從懷中取出那玉墜,置於掌心細看。
這枚玉墜通體潔白,觸手溫潤,中央鏤空一輪似月,月輪之中雕有纖細水紋,紋理盤曲,極為細緻。這份工藝,遠非常人隨手可得之物。
書生看見她手中之物後,眼神微凝,旋即微微一笑:
「原來姑娘所執者,是我鏡月樓中之白玉信物。」
「持白玉者,乃過去鏡月樓有意認可之緣客,或由內部所薦、或有故人遺留。既得此信,則鏡月樓視為舊誼之續,以禮相待。」
他語氣一轉,帶著幾分敬意:
「此等白玉信物之例,雖仍守『或問或說』之律,但可縮限其期為半年。」
語罷,他從容起身,雙手抱拳,朝衛冷月一拜:
「在下負鏡月樓江南寧川之所,代鏡月樓,向持白玉信之人,致敬。」
他一身白衣,禮數周到,氣度如山泉般不急不緩,卻自有一種難言的沉穩威儀。
衛冷月聞言,心中一震。
她沒想到衛無咎在遺物中留給自己的玉墜,竟能在江湖上這樣神祕的組織中,擁有如此分量。
她想起那總是醉眼朦朧,手裡提著酒壺,說話常帶著戲謔,唱著不成調的曲,身形看似佝僂,卻步履穩如山的身影。
她低下頭,目光落在手中那枚玉墜之上,玉面映出她眉眼一角。
她在心裡默默說了一句:
「……謝謝你,師傅。」
她抬頭看向那書生,語聲平穩:
「既然如此,我要——聽。」
書生聽她這麼說,並不意外,只是再度一笑,這回的笑意中帶著些許敬意,微微頷首:
「白玉信物之人,初次交易,免收代價。」
「自第二次起——聽一次,十兩黃金;亦可用百兩白銀抵換。」
「若為說一次,條件同等。」
衛冷月微微挑眉,心中一算。
她入阮府以來,月例雖不多,但曾得夫人與姑娘私賞,又因守夜、護衛立過幾次功,帳上攢下來的碎銀、細紋銀錠倒也不少。
——若真要付一次交易費用,她還負擔得起。
只是,這等價格,確實非庶人所能任意問訊。也難怪鏡月樓在江湖上名氣極大,卻人人知名、難人得門。
書生此時將手邊那張紙收起,換上一卷全新的雪白宣紙,筆鋒輕提,墨尚未落,目光已平視她:
「那不知姑娘——」
「想聽些什麼?」
他聲音輕輕地落下,如水面擲石,圈圈漣漪,靜中有意。
衛冷月聞問,沉吟未答,目光下意識地掃了一圈四周。
還有其他客人在。
她遲疑片刻,目光微移,落回眼前那書生身上。
書生似已看透她的顧慮,輕輕一笑,舉筆不落,口中緩緩道:
「姑娘不必擔憂,此間之人,皆為我鏡月樓之人。」
「——鏡月樓有規:不得洩漏『聽說之人』之身分,亦不得洩其所與所聽說之事。」
他頓了一下,眉眼如雪峰一瞬收束,語調冷然:
「違者——死。」
就在此句落地的一瞬間,整間麵館內的動作像被抽去魂魄般,齊然一止。
無論是掌杓正翻鍋的老頭、拿著碗邊啜湯的小童、還是跑堂端菜的夥計,甚至門邊本來臥地的老乞丐,皆一齊轉身,面朝衛冷月與書生這張桌。
他們齊聲開口,聲音不高,卻異常整齊:
「違者——死。」
三字,冷如金石,重如斷鐵。
然後,他們又一齊低頭,繼續吃麵、煮湯、翻鍋、擦桌,一如剛才。
彷彿什麼都沒發生過。
衛冷月沉吟片刻,終於開口。
「……我要聽寧川知府夫人之事。」
她說完這句,眉頭輕蹙,又補上一句:
「是——知府家中所有人。」
她語聲雖輕,語氣卻堅定。
書生聽了,微微挑眉,露出一抹似笑非笑的神情,輕輕地「嗯」了一聲,像是在細細咀嚼這條情報請求的範圍與深度。
片刻後,他一笑,道:
「這不難——只是要花點時間。」
他放下筆,卷起紙稿,動作不急不緩。
「姑娘不如稍坐片刻。半個時辰內,必有結果。」
衛冷月點點頭,未再多言。
書生起身,掀開後廚門前那條灰藍色布簾,衣袂一閃,身影隨後而入。
不多時,簾子後傳出踩上木梯的聲響,一步步往樓上而去,聲音清晰,卻如隔煙水,隱而不遠。
衛冷月便靜靜地坐著。
初至時的警戒與疑心,原如繃緊的弦;但此刻,那枚由衛無咎留下的白玉信物,仍在她胸前貼心而貼骨地掛著。
它帶來一種安定的重量。
她低頭,輕輕觸了觸那玉墜。
半個時辰悄然流過,日光也移過窗櫺。
她沒有感覺到時間的重量,只感覺心緒靜了下來,像是一場長戰前的深呼吸。
而後,腳步聲再次自簾後傳來。
布簾再次被掀開,那書生身影重現,仍是一身素白衣袍,步履不沾煙塵。
他手中多了一卷細長的竹簡,眉目含笑,緩緩回到她面前,拱手一禮:
「姑娘久等了——所查之事,已有初步回應。」
他微微一頓,目光正視她:
「此番所查,姑娘所聽之事涉及者共九人,皆與『寧川知府夫人』有牽連。可由近而遠,或由輕而重,姑娘可自選順序。」
衛冷月接過那卷細長的竹簡,落座後將其緩緩展開。
她一筆一劃細細讀下,神色未動,指尖卻微緊。
書生並未打擾,提筆伏案,繼續書寫,不疾不徐,任那墨香與陽光同落於案上。
約莫一刻鐘後,衛冷月合起竹簡,雙手平穩,將其遞回。
書生一怔,接過時挑眉問:「姑娘,可都看完了?」
衛冷月點了點頭,旋即起身,衣袂輕晃。
書生仍含笑,語氣溫和:「不知姑娘可有其他所需,在下可助之處?」
衛冷月微一蹙眉,疑惑地看了他一眼:「……你們鏡月樓還能『私下幫忙』?」
書生笑容不改,聳了聳肩,語帶幾分調侃:「呵,在下心情正好,又覺姑娘與在下有緣,若能效點微力,實屬樂事。可惜機會難得,姑娘要不要考慮?」
言下之意,他願越界一次,給予鏡月樓規則之外的協助。
衛冷月搖了搖頭,聲音堅定而冷靜:
「不必了。我自己會處理。」
她轉身時腳步不急,走了數步後,又回頭看了他一眼:
「……不過,下次來,我倒是可以把『處理的結果』,說給你們聽聽。」
書生微愣,隨即笑開,並未強留,只是輕輕一揖:
「在下,靜候姑娘佳音。」
衛冷月未再回頭。
她的身影穿過桌椅之間,踏出麵館門檻,沒入街道上的日光與風聲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