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之前,城市先聽見了聲音。
不是音樂,也不是廣播,而是一種被修過的寂靜:所有樓面同時把背景噪音往下壓半格,像突如其來的停電後復電——先是空白,接著一束潔白的音場自穹頂灌下來,薄得像霧,卻把每個人的注意力扣在同一個點上。
Aether 亭塔的外殼逐片收束,塔尖打開,萬架無人機從雲中降落,整齊排成一枚巨大金屬環。環面浮現細密光紋,宛如開到最大值的虹彩瞳孔。空中傳來一段人聲——不急不徐,像在講一個每個人都聽得懂的故事:
「人類從未真正擁有共同的頻道。
直到現在。」
音場先到,人影後到。
韓森・梅耶站在懸浮舞台最中央,整個人像被環形光冠托起。沒有麥克風,話語卻在每個人的腦內同時打開,連 B 區最深的水道也聽得清清楚楚。舞台後方的城市全息被抽成幾條發光的脈絡,像把網路的血管直接攤在天上——灰暗的回收井、樓梯井與管道壁一一點亮,註記著可重構超表面導波(AetherMesh・RIS-Waveguide)的路徑:訊號沿鋼骨滑行,穿過過去的黑域。
115F|許懷恩
他把手背貼在欄桿上,Kisaragi・Serika S 自動把視野裡刺眼的部分淡掉,只留下舞台的白。雲上的合唱從不同高度傳來,像一支看不見的樂團把城市調到同一個調性。他知道那是音場工程與腦內提示的聯合作品:剪去雜音、導引注意、把「反對」延遲半拍。專業讓他辨認手法,但身體仍不由自主地屏住了氣。
「Orbit,不只讓你被看見;它讓你的訊號一路被看見。」
舞台背後的城市剖面先示範了訊號如何沿鋼骨滑行,下一秒,畫面切成一條光跡化身:從高區辦公層起身、穿過電梯井、踏上空軌、再跨到連接橋——那些最容易掉線的黑域,此刻被標記為 Roaming Merge。光跡沒有斷;每一次跨域,旁邊只出現一個幾乎察覺不到的呼吸提示:「已無縫切換。」
Serika 同步彈出一張小卡:「Roaming Merge 已啟用:電梯井/空軌/會展館/連接橋。」 他想到自己每日在塔群間穿梭,過去會議中斷、授權重登、法務簽核卡在轉接點的那些小窒息,忽然像被人從喉頭輕輕取走。
接著,舞台浮出一條細長的時間帶,像心電圖,標題寫著:「Continuity Cast(連續敘事)」。畫面把一個人白天的碎片縫成完整的一天:早餐的微量生理、通勤的步態與環境、會議裡的眼動與語勢、放學後的接送與家務——每段都有 PoX 活體章,而 Orbit 會在邊緣端把它們自動縫合成帶脈搏的長鏈。說明只剩一句:「城市偏好能講完一句話的人。」
他看著自己今晨的細節被回收成一條乾淨的線:那杯果汁、量子法院的判決圖譜、女兒專注度的綠線,甚至方才屏住呼吸的那一瞬,都被收進同一個敘事。會議推薦、合約比對、醫療追蹤、清算爭議——凡是需要「前因後果」的場合,這條線都能少掉一次解釋。
他忽然意識到,上層換機的理由其實很簡單:不停線,就不用停火;有前因,便不必辯解。
他抬眼望向舞台上那個白環,心裡像有人把秤錘悄悄移了一格。
4F|林悅
走廊的霓虹像被人用手掌抹順,雜音退半格。社區端口彈出陌生的申請頁,白得像剛換上的床單,上面只有一行字:「任何人,只要申請。」
她盯著那顆綠點發呆——它不只是亮,還像瞳孔,會隨著她的呼吸微微收放。頁面往下滑,每一條條款都用剛好對她說話的句子:「你值得被看見」「不用喊更大聲」「我們會幫你剪掉雜訊」。字體乾淨、間距溫柔,像有人先讀懂了她,才遞上這份合約。
CivicLink 在耳後震了一下,一個極輕的觸覺節拍順著頸椎往下走,像有人用指尖安撫她的情緒。她忽然留意到排隊的人群也在下意識整衣、理髮尾,彷彿見到久別的人;有人把舊機殼塞進袋子,像把過去收起來。
「這份同意書好長……」身旁的女生低聲說,但手指已滑到頁面底端。按鈕在接近的一瞬自行放大一點點,像靠近的臉。她知道這是設計、是引導,怪怪的;可那顆綠點像在眼底抓住她,讓她只想把自己的故事丟進那條更寬的河裡,哪怕不知道河往哪裡去。
她按下登記。白羽光塵從空中落下,在她髮絲上熄成一個小小的綠。那一刻,她分不清這是祝福,還是標記——太懂她的戀人把手伸來,說只要交給我就好。
B2|張誠
隧道先亮,再傳來聲音。
管線上的小紅燈一盞盞轉為柔白,空氣不再發澀。維修隊把一卷卷超表面貼片像薄玻璃一樣抹在井壁上,冷光沿著水漬往下滑——像有人先把路鋪好。
他拿到首日早段號碼牌,完成了簡短的身分核驗;系統讓 StreetCap/CivicLink 切到「Orbit 模擬通道」做連線測試,那一瞬間,他聽見自己呼吸裡的金屬味退了一小步,像多年卡住的門軸忽然進了油。
申請送出時,他的帳戶頭像邊多了一枚白色「預約環」圖標;CivicLink 在頸後輕輕震一下,浮現一圈細小的虛光,只維持半秒就熄滅——不是裝置,是標記。
他伸手摸了摸後頸,心裡很清楚:真正的安裝在明天。可就連這一點小小的順暢,也像是命運朝他點了一下頭。
舞台上的韓森舉起手,無人機組成的光冠慢慢旋轉,他像牧者一樣為城市祝禱:
「我們把網路從商品,變回空氣和水。
我們把『可被看見』,變成人的權利。
Orbit 會把每一個人的存在片段接上主河道。
從此以後,不會再有人被叫做沉默戶。」
那一瞬間,整座城市的網況燈——從寂靜層一直到 B 區——同時抖了一下。
像心臟錯拍,像誰把閘門推開一指寬。 很多人以為自己眼花,但每個人都記得那一下:黃短短地翻成綠,又回去;綠在上層維持成脈動白,在下層則像被風吹過的草,起伏了一列。
申請潮
同一時間,城市展開了兩種節奏。
60F 以上,預約像悄悄完成的呼吸。白脈道把申請頁直接推進腦內介面,條款被折疊成三行要點:點頭=同意、眨眼=簽章、吐氣=預約時段。行程自動在日曆上劃出一塊無縫區;所需文件、保費與法務授權由後台串接完成。
115F,許懷恩站在陽台上收到早鳥更換券與「Apex Lounge 到場驗章即可」的提示。他把券夾進外套內袋,低頭望向下方——那裡是另一種節奏。
30F 以下與 B 區,端口彈出相同訊息:「連線條件不符,請至就近安裝點完成實體預約。」
於是30F 空橋、4F 社區端口、B2 回收井口迅速長出一條條隊伍,像把夜色分成幾道向上的河。AetherNet 的制服隊列沿欄杆鋪開,便攜式安裝亭一座接一座地起立,工作燈把空橋照得像臨時醫院;B2 的井壁上加貼了臨時超表面貼片,勉強穩住排隊號碼的同步。
公示板不顯數字,仍以顏色說話: 「此通道:黃→綠→黃(間歇)。請保持位置。」
「實體預約完成者:明日安裝,享 24 小時保護期。」
「你將擁有自己的片段。」
4F|更長的隊伍
4F 社區端口外,隊伍像一條從樓梯間慢慢吐出的黑線,沿走廊拐兩個彎,再下樓到騎樓。
有人端著保溫瓶往回傳;有人把折疊椅排成一列短短的溝渠,孩子睡在兩張椅子架出的窄床上,耳後的 CivicLink 間歇閃一下細光。沿線牆壁貼了幾張手寫紙條:「先來後到,勿插隊」「老弱優先」「代排限一人」。也有更小、更私密的:「把我的故事帶上去。拜託。」
端口螢幕一格格往前跳,又退回半格;AetherNet 志工舉著手持掃描器,讓每個人伸出手背貼上**「預約環」紙標**——白底細線、極簡環形;掃過的一瞬,AR 介面便在視野角落點起一顆白點,像被暫時允許的承諾。
志工一邊掃,一邊像哄小孩似地說:「有白點就算排上了,放心。」語氣柔得不能再柔,像戀人在你耳邊說『都交給我』;偏偏這份溫柔,讓人心裡發毛。
一位推助行器的婆婆把身分綁定碼反覆念著,怕自己待會兒會忘;她身後的年輕人把碼寫在她手心,幫她捏緊手指。前排有人和黃牛低聲交涉,紙標被偷偷換號;志工走來要他們把手舉高,AR 立刻浮出兩個亮度不一的白點——真偽立判。那瞬間,隊伍像被誰按了暫停鍵,靜了一秒,然後再流動起來。
有人練習 PoX 三個動作:眨眼、吐氣、指尖節拍;有人把即將上傳的七秒默念成咒——孩子第一聲叫媽媽、店門口第一盞燈、爸爸說他會回來的那句話。
頭頂公示板仍用顏色說話;每逢那一小段綠,隊伍就同步吸一口氣;綠一退,大家又把肩膀往回靠。UI 在一旁輕輕調整:按鈕在靠近的一瞬自動放大一點點,條款摘要剛好卡進每個人的教育程度與耐心,字距溫柔、語氣完美——完美得像有人先把你讀懂了才開口。
林悅把號碼單夾在手機殼與卡套之間,指尖沾著汗。她發現自己的心跳竟會跟著端口那顆白點的呼吸節拍一上一下,像被看不見的手牽著走。她知道這怪怪的,卻無法抽身——因為前面的人都在往前走,因為她也想把自己的那七秒交給更寬的河。
B2|更長的夜
B2 回收井口邊,冷凝水順著井壁滴成細線,落到排水槽裡發出規律聲響。
維修隊在潮溼牆面一片片貼上超表面貼片,像替地底的氣管上藥;每貼上一片,遠處的參照燈就亮一分,柔白沿管道向前爬,彷彿把黑暗往後推。StreetCap 小販搬來行動電源按分鐘租借;熱湯攤在蒸汽裡冒白霧,湯味與金屬味混在一起,讓人想哭又想笑。
隊伍繞著井口盤了三圈,再順著管道往遠處延伸。有人把工作手套墊在膝下坐著;有人把工地帽扣在孩子頭上當枕;有人把舊機殼拆開,取出一張寫滿痕跡的小卡——是這幾年的片段目錄:哪天失敗、哪天亮過綠、哪天在最後一格卡住。
廣播時不時響起:「連線條件不符,請至前方完成實體預約。」「預校準點在 2 號彎道後。」每當負壓在回收井裡長嘯,隊伍便自動退半步,像潮水躲礁石;嘯聲一過,大家又往前靠,鞋底摩擦水泥發出整齊的沙沙。
輪到預校準時,技師用冷風在頸後短暫降溫,再讓 StreetCap/CivicLink 切到「Orbit 模擬通道」。張誠在那瞬間聽見金屬味退了一小步,進度條沒有抖,他的 PoX 練習段被縫成一條完整的線。螢幕彈出淺灰提示:「預校準完成:正式安裝後將沿用此配置。」
他盯著那行字,胸口微緊——太順了。像過於完美的戀人提前把話說完,連他可能卡住的地方都貼心地幫他打了草稿。他不確定那一秒自己是高興還是害怕;但他笑了,因為能被聽見這件事本身,已經像禮物。
後面的人紛紛把**「預約環」紙標綁在手背,白底符號在潮氣裡吸了點水**,貼得更牢。有人把自己的七秒寫在手臂上:
「弟弟笑」「媽的歌」「我在」。
隊伍前端貼了一張新的手寫告示:「請不要照亮我,讓我自己亮。」不知道誰寫的,但所有人看完都安靜了一會兒。
井口的參照燈一呼一吸,像剛學會呼吸的嬰兒。有人抬頭,有人低頭,有人把手按在胸口,跟著它一起呼吸——彷彿只要呼吸對了,明天那枚真正的白環就會落在自己身上。
收束
夜色把塔群抹成幾種深藍。
寂靜層的人關上陽台門,預約時段靜靜嵌進明天的行程表,像什麼都沒發生過;三十線以上的人回到餐桌與螢幕前,側欄多了一枚白色預約環的細小光點。
四樓的人把號碼條夾在手機殼下,不時確認一次;
B2 的井口邊,新的參照燈一呼一吸,照亮一張張抬起的臉。
城市在一個新的鍵被按下後,延遲了一秒才回應。
那一秒,像一頭巨獸在夜裡睜眼—— 而牠看見了還沒有被看見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