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秋的旺角街市一角,那花攤上的彼岸花如血般刺目。幾枝紅得驚人的花朵在塑膠桶裡沉默不語,花瓣反捲如龍爪,蕊絲迸射似鳳冠,似在無言處吶喊,於喧囂裡獨自燃燒著魂魄。
佛經稱「曼珠沙華」,花與葉永世絕緣,花開則葉落,葉展則花謝。這彼岸花是生死兩岸的守志者,無意於苟合遷就,亦不屑於苟且共存。它竟以「永訣」勾勒出最鮮烈的存在,以絕情證道於無常。花與葉在時間長河中彼此追逐傾慕,卻永遠錯身於輪迴門檻。彼岸花非花,實乃一場天地間最孤絕的守候儀式——生命本質原是如此,我們日日於消逝中汲取存在,於別離時照見深情。花攤後,白髮如霜的阿婆半夢半醒間答話:「靚花唔使淋水,買返屋企睇兩日就謝㗎喇。」她賣花四十年,長守此處,猶如冥河渡口擺渡人。眾生來來去去,買花如同買了時間的標本,捧著一束短暫的燃燒回家。花開花落,恰如我們匆促交錯於塵世之畔——她賣花,也賣著生命過渡的憑證。
花謝後,便只餘一莖枯枝,空對長風。花開時驚心動魄,花落時無聲無息。這般壯烈,卻又這般無言。花語傳說,它開在黃泉路畔,火照著迷途的魂靈歸路;又說它吸盡亡者記憶,才開得如此腥豔。其根含劇毒,食之足以致命;但提煉後卻成良藥,可治沉痾。生與死、毒與藥,竟同根同源,彼此糾纏。生命之弔詭,莫過於此——最豔麗處往往潛藏毀滅,最深淵底卻可能蘊藏救贖的微光。
日本長崎原爆遺址,焦土之上,這花竟是最早重現的生靈。當廢墟仍瀰漫著死亡氣息,這火紅的花便如沉默的勇氣,以灼眼的顏色刺穿悲悽。花兒無言,卻以自身存在證明:再深的創痛荒蕪,也終會萌生新芽。它不似櫻花淒美,亦無牡丹雍容,卻在毀滅的核冬天裡,沉默宣告生命終將重燃的頑強。
這花在東方被稱為「彼岸」,在西方卻是「Lycoris」,源於希臘神話中海中仙子的名諱。無獨有偶,古希臘傳說裡,亡魂須渡過冥河Styx方能抵達彼岸。東西方竟在幽冥之界隔空共鳴,以花為舟,以傳說為槳,共同擺渡著對永恆彼岸的凝望與懸念。這花是擺渡的舟楫,是永恆界河上的微光,標示著生者對於彼方無盡的揣想與敬畏。
凝視花攤上這束紅豔,恍然如見黃泉路上引魂的燈。當整個維港的霓虹燈都浸在血紅夕照裡,人間與彼岸的界線竟霎時模糊了。我們何嘗不是過客,買一束花,如同買下時間的切片?花開花落,不過是向永恆借來的一瞥。阿婆遞花時那皺紋縱橫的手,竟似擺渡的舟子,將短暫的絢爛遞入我們手中——這花,原來是時間的無情之井裡汲出的水,映照著生之倉促與死之不可測。
彼岸花謝,卻在人心深處播下種子。它教我們領悟,生命原是一場在消逝中綻放的絕美儀式;縱使花葉永隔,縱然孤絕無依,也要在有限的時光裡,開出最不辜負存在的顏色。
離開花攤時,回眸一瞥,那殷紅的火焰在秋風中微微顫動,如幽魂執著於人間的一息尚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