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如驛旅,誰非行路客?凡有足踏四方者,總以為是在丈量大地,殊不知大地亦在度量著人心。那旅人背負的沉甸甸行囊裏,豈止是衣物與食糧?人心深處的每一次偶遇,每一次回眸,每一次茫然不知所向,皆成了行囊裏暗自發酵的私釀,終將釀出迴腸盪氣的生命苦酒。
初啟程時,人皆如初生牛犢。他曾立於印度恆河岸邊,瞥見濁浪間載浮載沉的稚嫩臉龐。溺童微閉的雙目安詳如眠,河水翻滾似命運暗湧。恍然間,那張小臉竟在他瞳孔裏幻化成未來病榻上蒼老的自己——時光之河奔騰不休,浮沉的童顏與垂暮的倒影在波光中疊合成宿命的鏡像。
羅馬許願池畔,他凝視人群如潮。無數手臂揮舞銀幣劃出弧線,硬幣墜入池心的軌跡,恰似眾生心願沉入命運淵藪。當他拋出的硬幣觸水剎那,恆河溺童的面容倏忽閃現。詭譎之事發生:那枚硬幣竟逆流升空,挾著水珠落回掌心,冰涼如未履行的契約。幣面隱現「天命無情」的蝕刻,原來所有虔誠的期許,終將以真相的姿態歸還。威尼斯運河的貢多拉上,他遇見白髮如雪的老水手。枯槁手指撫過船幫的斑駁傷痕,如同摩挲著青春的勳章。「大海廣闊,卻再也難尋歸途。」老者的呢喃散在鹹風裏。後來方知,這縱橫四海的傳奇,不過是繞著某個不知蹤影的芳名,畫著永無交點的同心圓。
那船板的裂痕儼然天啟之書:天涯海角之闊,總繞不過心頭一人;千山萬水之遙,終走不出記憶方寸。行囊中最沉的負累,原是那些欲拋不捨的舊名姓,欲忘不能的舊時光。
終途竟在病榻顯影。他聽見女兒壓抑的啜泣聲穿透幃帳,稚拙的口哨吹著兒時曲調。垂危者掙扎掀唇,吐露斷續字句:「行李⋯⋯床下⋯⋯整⋯⋯」 女子含淚啟箱,箱底唯見泛黃相片——故鄉槐樹下,年輕夫妻懷抱嬰孩,三張笑靨凝駐時光,恍若人生尚未啟程的驛站。
當最後的吐納融入晚風,那支童謠突然清亮如洗。女子顫抖著捧起相片,忽然徹悟:所謂千里跋涉,不過是為認出生命最初的郵戳。行囊中沉甸的「擁有」,早在終點前沙漏般流盡;唯「存在」本身如晨露懸於草尖,在永恆的晨光裏映照大千。
斑駁皮箱哢噠開啟,內裏空無一物。蒼茫天地間,行囊的搭扣鬆脫時,所有旅人才驚覺起點早已鐫刻在靈魂扉頁。那槐蔭下的笑語,斷續的童謠,原是逆旅中最矜貴的行裝——縱使風蝕韶光,存在本身即是琥珀,封存著萬物初生與歸寂時的光澤。
行至水窮處,方見雲起時;逆旅盡頭立著的,恰是當年初啟程的少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