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叮噹——」一枚銅茶匙敲擊瓷杯的聲音傳來,清脆地穿透清晨微冷的空氣。茶餐廳已然甦醒,灶火舔舐著深沈鍋底,蒸汽繚繞中,老師傅老周佇立於案板之後。他堆疊皺紋的雙手浸在麵糰裏,緩慢揉搓著,如重複著某種亙古儀式——麵糰順從地拉伸、翻捲,恰似時間在掌心纏繞,宛然是些註定輪迴的歲月印痕。
案板角落,一枚陳舊銅茶匙靜靜躺著,映照著燈光燈光,無聲訴說著過往。早在他父親操持此店的年代,它便已是店裏熟稔的夥伴,經年累月沾染人聲與油煙氣,如今通體幽暗,惟有握手處被磨出溫潤光亮,彷彿在漫長歲月裏被執拗的宿命之手反覆摩挲,終於露出了不易察覺的柔軟內裏。老周的父親當年也在這裏揉麵,也用過這柄茶匙。老周年幼時,曾看見父親在蒸騰的熱氣裏,因不慎滑倒,倒翻的滾燙糖漿潑濺在手臂上,留下一片猙獰烙印。那烙印在父親臂上如同一條被命運燙下的醜陋鎖鏈,日復一日,年復一年,老周目睹它漸漸融入衰老鬆弛的皮膚紋理,終成一道再無法抹去的註腳。當父親最終躺下,那烙印卻詭異地在彌留之際隱隱泛出微光,如同生命殘存的最後一絲頑強呼吸,又像命運的疤痕在作最後的閃爍與警示。
老周從記憶中艱難抽身,下意識揉搓著自己同樣佈滿歲月刻痕的手腕。父親灼傷的烙印彷彿橫亙於時間深處,在他身上亦投下揮之不去的沉重暗影。生命鏈條上的環環相扣,如同這茶匙被磨亮的光澤,日復一日,難道只是被動地接受著時光的重複碾壓?
那雙被歲月浸染的手,忽然間劇烈顫抖起來。他猛地抓起剛剛烤好、滾燙灼手的菠蘿油,狠狠砸向斑駁牆壁!——「噗」的一聲悶響,麵包裏的黃油頓時如金黃的淚滴般迸濺四散,在牆壁上烙下星星點點油亮的印痕,猶如夜空炸裂的星屑,又似無聲的吶喊。老周劇烈喘息著,胸脯起伏如舊風箱抽動,他死死盯住那散落一地的金黃碎片,彷彿第一次看見自己內心包裹著的滾燙岩漿噴薄而出——那對抗早已習以為常的麻木,那不甘被無形絲線操控的掙扎,如此笨拙卻又如此鮮活。
那印痕,儼然是父親臂上燙傷的另一種重現與變形,卻彷彿又暗含著反抗的灼熱力量。宿命並非牢不可破的銅牆鐵壁,它更像是洶湧奔騰的河流。我們既浮沉其間,亦能投擲下自己的意志之石:那石頭未必能阻擋河流的方向,卻能在水面激起屬於自己的獨特波瀾,改變片刻流水的形態,留下雖短暫卻真實的抗爭痕跡。
喧囂歸於沉靜,爐火漸熄,疲憊包裹著餐廳。老周緩緩拾起那枚銅茶匙,一遍又一遍地擦拭著,動作輕柔而專注。幽暗裏,茶匙表面被磨得最薄最亮之處,竟映出了窗外一縷微弱天光。那光點雖小,卻凝聚著金屬在歲月重壓之下未曾湮滅的堅毅反光——它如同暗夜中的星辰,亦如不滅的魂靈,在沉默中映照出:生命在宿命長河裏浮沉,卻始終在鐫刻屬於自己的,那微小而倔強的痕跡。
宿命,是那枚被時光磨亮的銅匙,幽暗中映著一星微弱天光——我們沉浮於無邊的命定長河,卻終需學會在厚重的水流中,鐫刻下自己那一道無法被沖刷殆盡的掙扎之痕。
那印記渺小卻頑強,如同暗夜裏星火:它證明靈魂的質地,並非僅由命運之錘鍛打,更是自身意志在不可抗洪流中濺起的、無法磨滅的水花。縱使再龐大的河流,也終須承載其中每一滴水的重量與光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