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丁嫚
午夜的市集,是城市這頭巨獸不願入睡時,悄悄睜開的一隻眼睛。
空氣中,混雜著中藥材的甘苦、油條的焦香,以及舊書本的塵埃氣味。這裡沒有明亮的招牌,只有一盞盞從攤位裡透出的、昏黃而溫暖的燈光,在濕潤的柏油路上,拉出長長短短的影子。人們在這裡交易的,大多不是尋常物件,而是一些被白天的世界所遺忘的東西:一段被修補好的時間、一瓶裝著好運的香水,或是一封永遠寄不出去的信。
在市集最深的角落,有一個最不起眼的攤位。攤主是個名叫阿夢的年輕人,他看起來總是一副沒睡飽的樣子,眼神卻深的像一潭池水,能映出你心底的倒影。他的攤位上,沒有商品,只整齊地排列著數十個大小不一的玻璃瓶,瓶裡裝著的,是像星雲一樣緩緩流動的、各種顏色的微光。

阿夢與他的夢境幻瓶
那是他販售的商品—夢境。
今天晚上,一個年輕人,背著一把與他身形不太相稱的、磨損的大提琴,在不遠處的陰影裡站了很久。
他看著那個奇怪的攤位,以及攤位後那個看起來比他更疲憊的年輕老闆。這太荒謬了,他一邊搖頭一邊心想,夢境怎麼可能被裝進瓶子裡販售?這一定是某種騙術,或是故弄玄虛的心理遊戲。他第一次轉身,準備將這個不切實際的念頭,連同今晚的濕氣一同甩在身後。
但那把大提琴的重量,沉甸甸地壓在他的肩上。那不只是木頭與琴弦的重量,更是整個職業生涯、所有人的期望、以及他對自己的失望的總和。就像是有條隱形的繩索拉住他,他又走了回來,第二次在攤位前駐足。他看著那些發光的瓶子,忍不住又懷疑了起來,這不可能是真的。世界上沒有魔法,只有一次次的練習,和一次次無法克服的、在關鍵時刻將他吞噬的恐懼。
他再次轉身準備離開,但那股熟悉的冰冷,瞬間攫住了他的腳踝,一路直上脊梁,讓他忍不住打了一個哆嗦——明天,就是明天,他得獨自走上那個聚光燈下的舞台,面對台下那幾雙能決定他命運的、鷹隼般的眼睛。他幾乎能聽見自己失控的琴弓,在琴弦上發出那如貓爪刮過玻璃般的、羞辱的聲響。
絕望,終究是比懷疑更有力的燃料。
年輕人第三次轉身,像是下定了什麼決心,將那把沉重的大提琴從背上卸下,抱在懷裡,走到了攤位前。他看著阿夢,嘴唇開闔了幾次,才從喉嚨裡,沙啞的發出一個細微到幾乎聽不見的聲音:
「請問……你這裡……有賣『勇氣』嗎?」
阿夢從一本舊書中抬起頭,看了他一眼,沒有任何表情。「我這裡不賣勇氣,那種東西,每個人身上都有。我只賣『體驗』。」
年輕人愣住了。「體驗?」
「對。」阿夢指了指一個刻著奇異紋路的木盒,上面用燙金字寫著「暴風眼」。他從中取出一個小小的玻璃瓶,瓶中的流光,像被困住的金色風暴。
「我這裡有一款夢境,叫做『暴風眼』。它無法幫你完成任何事,只能讓你在接下來的七秒鐘裡,體驗一次精神高度集中、心如止水的巔峰狀態。很多人在重要時刻前,會來買一個。」
年輕人的眼睛瞬間亮了起來,像溺水的人抓住了浮木,完全忘記早先才滿心懷疑。他猛地向前踏了一步,聲音因為急切而微微顫抖,甚至有些語無倫次。
「對!對!我需要的就是這個!我明天……明天有一個非常重要的甄選會。」他雙手緊緊地抓著大提琴的背帶,指節泛白,像是怕它會飄走一樣。
他不敢直視阿夢深不見底的眼睛,目光有些閃爍,臉頰到頸子,都因為激動和羞恥而漲紅。
「我、我不是技巧不好,真的,」他急切地解釋,像在為自己辯護,「私底下練習的時候,我每一個音都拉得到位。但……但只要一站上台,一想到台下那些人的眼睛……我的腦子就……就好像當機一樣,一片空白,手腳都僵住了,不聽使喚……」
「我懂。」阿夢打斷了他,平靜地問,「你害怕的,是評審的眼光,還是害怕讓自己失望?」
這個問題,像一根針,扎進了年輕人的心裡。他脖子一低,沉默了許久,才皺褶眉頭頹然地說:「我不知道……可能,兩者都是吧。」
阿夢點了點頭,將那瓶「暴風眼」放在了桌上。「夢境可以給你體驗,但體驗需要代價。我這裡不收錢。」
「痾……你,你要什麼?」年輕人十分緊張地問。
阿夢的目光,像兩口深井,靜靜地望著他,緩緩地說:「我要一段記憶。一段對你來說,很重要,但你卻很久沒有想起過的記憶。像是,你第一次……因為音樂本身,而不是為了掌聲或期待,感到靈魂都在發光的那段記憶。」
年輕人腦中立刻浮現出一個畫面:那是他七歲的那個夏天,在老家的院子裡,他用一把祖父跟隔村借來的小提琴,磕磕巴巴地,拉完了人生第一首曲子——《小星星》。當時,他的父母在旁邊微笑鼓掌,祖父臉上滿是驕傲的神情,院子裡的陽光暖暖地灑在大家身上,他心裡彷彿有隻蝴蝶在飛著。這個回憶在他內心最柔軟深處的角落藏著,不是阿夢提起,他自己都忘了這回事。
「用那段回憶,去交換一個『可能成功』的未來嗎?」他的內心天人交戰,畢竟那是讓他愛上音樂的原因。
看著他掙扎的表情,阿夢沒有催促,只是淡淡地補充了一句:「有時候,人得先放下一些東西,才能騰出手來,去抓住另一些東西。」
這句話,成了壓垮駱駝的最後一根稻草。
「好。」年輕人咬著牙,說:「我換。」
阿夢嘴角似乎往上提了一下,又迅速回復正常,點了點頭。他伸出手,輕輕按在年輕人的太陽穴上。年輕人感覺到一股溫暖的吸力,腦中那個陽光燦爛的夏日午後,像一張老舊的照片,漸漸褪色、變白,最終消失不見。
一切結束後,他迫不及待的接過那瓶看似小,卻沉甸甸的「暴風眼」,心中有種異樣的感覺,卻也說不上是什麼。
隔天下午,國家音樂廳的後台。
空氣凝重得像要滴出水來。年輕人坐在角落,手心全是汗。那股熟悉的、令人作嘔的舞台恐懼,正準時地,像藤蔓一樣爬上他的心頭。
輪到他了。
他躲進無人的階梯間,顫抖著手,拿出那個裝著金色流光的小瓶子。沒有猶豫,他拔開瓶塞,仰頭一飲而盡。
一股溪流般的清涼,瞬間流遍四肢。他感覺自己的心跳,瞬間平穩了下來。恐懼,像退潮一樣,消失無蹤。他的腦中,一片澄澈。
他握緊琴弓,推開通往舞台的厚重木門,自信地大步走向那片刺眼的燈光。
坐在舞台中央,看向台下那幾位面無表情的評審,年輕人優雅地鞠了一躬。眼神沒有恐懼,而是一種絕對的專注。他感覺自己從未如此強大。
將大提琴架好,弓搭在弦上,腦中想著那首他練習了上千遍的、艱深炫技的巴哈無伴奏大提琴組曲。
他開始演奏。
然而,從琴弦上流淌出來的,完全不是巴哈。
那是一段極其簡單、甚至有些笨拙的旋律。一段沒有技巧可言,像童謠一樣的曲子。
是《小星星》。
年輕人的大腦,瞬間一片空白。隨著驚嚇而來的恐慌,像電流一樣竄上他的腦門。他想停下來,想奪回身體的主導權,但那股來自瓶中的力量,卻完全主導著他的手指,在琴弦上奏出那段不該被記起的旋 律。
那些粗糙的音節,像是不斷重複的音樂盒子,在整個國家音樂廳裡迴盪。
起初,評審們的眉頭緊鎖,眼神中充滿了不解與質疑。但漸漸地,那份不耐煩,被一種更複雜的情緒所取代。他們不自覺地,將身體靠向椅背。
那把大提琴中流洩出來的,沒有一絲一毫的炫技,只有一種……令人費解的、純粹的奇異感。
那是在場所有人,都早已失去的東西。
年輕人的淚水不受控制地滑落。他搞砸了甄選會,卻又像是回到那個七歲的某一個下午,對音樂最單純的喜愛,在他的身體裡流竄著。
曲畢,全場一片死寂。
年輕的音樂家,坐在舞台中央,淚流滿面,臉上帶著一種似哭又笑的表情。
台下的評審們,依然面面相覷,眼神中,充滿了無人能解的困惑與動容。
而這時的阿夢,正準備把那些瓶子,一一歸進木盒裡去,門口的攤子,招牌上一個大大的夢字,在夕陽照射下,一閃一閃的。
今天晚上,不知又會有誰上門買夢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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