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看完根據中國大陸作家趙德發的小說,人民文學獎獲獎作品《繾綣與決絕》改編的電視劇《生萬物》,心中久久想自我表達些甚麼。該劇由中國中央電視台和愛奇藝出品,劉家成執導,王賀擔任編劇,楊冪、歐豪、倪大紅、秦海璐、邢菲、張天陽、張海宇、遲蓬、孫紹龍、林永健、藍盈瑩、趙達、潘之琳等出演,一劇徐徐展開的,不僅僅是一個家族幾代人的命運沉浮,更是一幅中華農耕文明的宏大畫卷。劇名「生萬物」三字,取自《道德經》「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萬物」,這簡單卻深邃的命名,已然揭示了劇作的核心命題——探索生命與土地之間那神秘而永恆的紐帶。在工業化與數字化浪潮席卷全球的當下,這部劇作以一種近乎執拗的姿態,將鏡頭對準了那片孕育文明卻逐漸被現代人遺忘的土地,以及土地上那些彎腰耕種的身影。它不僅是一部電視劇,更是一曲獻給農耕文明的深情挽歌,一次對現代性迷失的深刻反思。
劇中人物與土地的關係,構成了一幅極富象徵意義的精神圖譜。老農陳大地每逢播種前必焚香淨手,對待種子如對待神明;農家女田禾即使在城市立足後,夢中依然是她赤腳踩在泥土地上的觸感;農業科學家林耕輾轉國際實驗室後,最終回到故鄉的稻田尋找「種子的記憶」。這些人物命運與土地之間千絲萬縷的聯繫,呈現的不僅是物理空間的依存,更是一種精神上的歸屬與認同。土地在劇中超越了物質範疇,成為了一種文化符號和精神家園,承載著集體記憶與文化認同的重負。這種人地關係的深刻描繪,讓我想起美國作家溫德爾·貝瑞的慨歎:「我們來自大地,我們是大地的延伸,大地是我們的延伸。」《生萬物》中的人物命運與土地之間那種近乎血緣的紐帶,正是這種哲學的生動體現。
劇中反復出現的耕種儀式與農事節奏,構建了一套完整的文化符號系統。清明時節的祭天儀式,芒種時分的開犁禮,立秋之日的豐收祭,這些看似簡單的農事活動,在導演的鏡頭下卻充滿了儀式感與神聖性。劇中有一個令人難忘的場景:全村老少在干旱時節抬著龍王神像祈雨,現代化的灌溉設備就在田邊閒置,人們卻依然選擇遵循古老的傳統。這一場景初看似乎矛盾,卻深刻揭示了農耕文明中人與自然關係的本質——不是征服與被征服的對立,而是對話與互惠的共生。這些儀式不僅是農業技術的組成部分,更是農民與自然對話的語言,是他們理解世界、安頓自我的方式。透過這些儀式,劇作向我們展示了一種有別於現代工具理性的思維方式——一種建立在互惠、尊重與循環基礎上的生態智慧。《生萬物》對「時間」的呈現方式極富深意。劇中沒有采用線性的、指向無限進步的時間觀,而是呈現了一種循環往復、周而復始的農事時間。春生、夏長、秋收、冬藏,這種時間觀不是直線向前奔馳的箭,而是不斷回旋上升的螺旋。在第五集中,老農對困惑的孫子說:「莊稼人不看鐘表,看太陽;不數日子,數節氣。」這句話簡單卻深刻地揭示了兩種時間觀念的差異——現代工業時間的精確分割與農耕自然時間的流動循環。這種循環時間觀背後,蘊含的是對生命節律的尊重和對自然規律的順應,它提醒我們:萬物各有其時,生長需要耐心,這在一切追求「快」的現代社會中,無疑是一種珍貴的反省。
劇中人物對「種子」的執著幾近痴迷,這種執著具有豐富的象徵意義。種子不僅是作物的起點,更是生命連續性的象徵,是過去與未來的連接點。劇中有一個感人至深的情節:老農陳大地在戰亂年代將一口袋種子縫進棉襖,挨過饑荒歲月;和平年代後,他又將這些種子分給鄉親,成為村莊重建的起點。這一袋種子,既是物質的種子,也是文化的種子、希望的種子。透過「種子」這一意象,劇作探討了傳承與創新的辯證關係——真正的傳承不是機械地重復過去,而是像種子一樣,在保持核心生命的同時,不斷適應新的環境,煥發新的生機。這種智慧對於當代中國如何在現代化進程中保持文化主體性,提供了深刻的隐喻。
《生萬物》對家族血脈與文化傳承的描繪,同樣令人動容。劇中陳家五代人守著同一片土地,卻各有不同的命運選擇——有人堅守田園,有人遠走他鄉,有人用科技改造傳統農業,有人用藝術記錄消逝的農耕生活。這種多樣性並存的和諧,打破了我們對傳統與現代二元對立的簡單想象。最令人印象深刻的是,劇中沒有將現代化描繪為對傳統的簡單取代,而是展現了兩者之間複雜的對話與交融。當畢業於農業大學的孫子帶著無人機施肥技術回到鄉村時,祖父從最初的排斥到後來的接納,並非簡單的妥協,而是認識到「科技是新的農具,土地還是那個土地」的深刻智慧。這種對現代性與傳統關係的理解,遠比那種非此即彼的對立思維更加成熟與深刻。
劇作對「食物」的呈現也極富哲思。從播種、耕作、收獲到烹飪、享用,食物在劇中從不僅僅是滿足口腹之欲的商品,而是連接著人與自然、人與人關係的紐帶。第八集中,一家人圍坐分享新米飯的場景長達十分鐘,沒有太多對白,只有咀嚼聲、滿足的嘆息和眼神交流,卻傳達出比任何華麗台詞都更加豐富的情感內容——對自然的感恩,對勞動的尊重,對共享的喜悅。這種對食物的態度,與現代社會中快餐文化的機械進食形成鮮明對比,提醒我們:吃飯不僅是生理行為,更是一種文化實踐和倫理選擇。每一口食物都連接著天地萬物,都蘊含著整個宇宙的恩惠。
《生萬物》最具啟發性的或許是它對「進步」概念的重新審視。劇中通過一個村莊百年變遷,質疑了那種將進步簡單等同於經濟增長和技術革新的線性發展觀。真正意義上的進步,在劇中呈現為人與自然關係的和諧,社區紐帶的堅固,文化認同的清晰,以及個人幸福感的提升。當劇中人物在「發展」與「守護」之間艱難抉擇時,劇作沒有提供簡單的答案,而是展示了這種抉擇的複雜性與深刻性。這種對「進步」的反思,對當代中國乃至全球社會都具有重要意義——在生態危機日益嚴峻的今天,我們迫切需要超越單一維度的發展觀,重新思考什麼才是真正有意義的人類進步。
觀畢《生萬物》,我漫步城市街頭,看著超市裡整齊擺放的蔬菜水果,卻感到一種莫名的疏離。這些食物從哪裡來?經過了多少人的手?沐浴過多少陽光雨露?我們與食物的源頭已經隔了太遠的距離,這距離不僅是地理上的,更是心理上和文化上的。《生萬物》的偉大之處,在於它重新連接了這些被現代性割斷的紐帶,讓我們重新看見那些隱藏在日常生活中的奇跡——一粒米中的宇宙,一口飯中的天地恩情。
這部劇作與當代生態文明的對話尤其值得深思。在全球生態危機日益嚴峻的背景下,《生萬物》所展現的農耕智慧——循環利用、尊重節律、適度索取——為我們提供了一種可能的出路。它不是要我們回到過去,而是啟發我們思考:如何將傳統智慧轉化為現代資源?如何在新條件下重建人與自然的和諧關係?這種思考對於正在探索生態文明道路的中國,具有特別重要的意義。
《生萬物》最終告訴我們:萬物生生不息的秘密,不在於征服與控制,而在於尊重與適應;不在於線性進步的狂熱,而在於循環往復的耐心;不在於脫離土地的超越,而在於深深紮根於土地的謙卑。這部劇作是一面鏡子,照見了我們現代人在追求「發展」與「進步」的過程中,可能失去的那些最珍貴的東西——與自然的聯結,與社區的歸屬,與傳統的連續,以及內心的安寧。
當片尾曲響起,畫面中是一片金黃的稻田在夕陽下隨風搖曳,我忽然明白:「生萬物」的真正含義,不是人類生產萬物,而是人類參與萬物生長的神聖過程,並在這個過程中找到自己的位置與意義。這或許是《生萬物》給我們這個時代最珍貴的禮物——一種新的古老智慧,提醒我們從哪裡來,該往哪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