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晨光熹微,我從深坑老街出發,踏上了尋找茶山古道的旅程。這條隱於新北市深坑山區的古道,相傳是昔日茶農運送茶葉的要道,如今雖已不再承載商業功能,卻成為都市人尋幽訪靜的好去處。我手中握著從網路取得的資訊,對這條古道充滿期待,特別是聽說山上有群特別的居民—一群被農戶放養的可愛貓咪。
沿著柏油路緩步上行,兩旁的現代建築逐漸被綠意取代。轉過一個彎道,古道的入口悄然現身—一段石階蜿蜒向上,隱沒在蓊鬱樹林中。石階上斑駁的青苔訴說著歲月,踩上去卻意外穩固,顯然有人定期維護。
「這條路啊,以前是我們老人家挑茶葉下山賣的必經之路。」一位正在路邊整理菜園的老伯見我駐足,熱情地搭話:「現在走的人少了,倒是有些登山客會來。你是來看貓的吧?」老伯笑呵呵地問,我驚訝地點頭。「山上的阿木師養了一群貓,現在可是這條古道的明星囉。」與老伯道別後,我繼續上行。石階漸漸轉為土徑,兩旁的樹木更加茂密,鳥鳴聲不絕於耳。約莫二十分鐘後,視野忽然開朗,一片茶園梯田展現在眼前,翠綠的茶樹排列整齊,隨山勢起伏。而更引人注目的是—三五成群的貓兒正或在茶樹間穿梭,或在空地上曬太陽,或在相互嬉戲。
「歡迎來到茶山。」一個渾厚的聲音從旁邊傳來。我轉頭看見一位皮膚黝黑、身材精實的中年男子,正提著一籃新鮮茶葉從茶園走出。他自我介紹叫阿木師,是這片茶園的主人。
「這些貓都是你的嗎?」我好奇地問。
阿木師點點頭,放下籃子,輕吹口哨。瞬間,從四面八方湧來十幾隻貓,圍繞在他腳邊磨蹭。「都是我的小幫手。」他笑道,蹲下身撫摸一隻橘色虎斑貓:「茶園最怕老鼠咬茶葉,這些小傢伙可是最好的守衛。」
我仔細觀察這些貓,發現牠們個個體態健康,毛色亮麗,而且對人毫無懼色。有幾隻甚至主動靠近,用身體摩擦我的褲腳。更特別的是,我注意到每隻貓的耳朵都有一個整齊的小缺口。
「都結紮過了。」阿木師解釋道,彷彿讀出我的疑惑:「動保處的人來幫做的標記。我自己帶去結紮的,這樣才能控制數量,也不會發情亂跑。」他語氣中滿是對這些貓的疼愛:「每隻都有名字,都是我的員工兼家人。」
阿木師邀請我到他的農舍喝茶,沿途繼續介紹這條古道的歷史。茶山古道開闢於清代,是深坑茶農將茶葉運往艋舺貿易的重要通道。當時深坑茶葉品質優良,甚至外銷國際。隨著時代變遷,茶產業沒落,古道逐漸被人遺忘,直到近年才被重新發現。
「我祖父那一代還用這條路運茶呢。」阿木師說:「現在我堅持用古法製茶,雖然產量少,但是味道純正。」我們來到一間傳統磚造農舍,門前庭院擺著幾張竹椅和木桌。十幾隻貓或躺或坐,悠然自得。
阿木師泡了一壺自家產的文山包種茶,金黃色的茶湯散發清香,入口回甘。他告訴我,這些貓原本多是被人棄養在山區的流浪貓,他發現後開始餵食,漸漸地貓群聚集起來。「與其讓牠們自生自滅,不如給牠們一個家,同時也幫我看守茶園。」阿木師說:「結紮是必須的,否則繁殖太快,對貓和環境都不好。」
喝完茶,阿木師同意讓我隨他在古道上行走,進一步了解這條路線和貓群的生活。我們從農舍後方的小徑繼續向上,這才是古道保存最完整的部分。石塊鋪設的路面狹窄僅容一人通過,一旁是山坡,一旁則是溪谷,遠處可見台北盆地景觀。
貓群自然分成兩部分,一些留在農舍周圍休息,另一些則跟著我們上山,彷彿護衛隊般在前引路或在後跟隨。阿木師笑稱這些是「值班中的貓」,負責巡視地盤和驅趕老鼠。
沿途,阿木師指點著古道旁的植物與地貌,講述許多深坑茶業的故事。我了解到深坑曾是北台灣重要的茶葉產區,但因都市化與產業轉型而式微。像阿木師這樣堅持傳統茶業的農戶已經不多。
「這些貓啊,不只是幫手,也是陪伴。」阿木師在一處視野開闊的休息平台停下來,望著跟隨的貓群說:「山上工作孤單,有牠們在,生活多了許多樂趣。」
我注意到這些貓對古道的熟悉程度令人驚訝。牠們顯然習慣在這條路上活動,不僅能輕鬆地在石階上跳躍行走,甚至知道哪些地方可以找到休息的陰涼處,哪些轉角可能有鳥類或蝴蝶可追逐。
阿木師解釋,這些貓雖然親人,但仍保持一定野性,能夠自己覓食獵捕老鼠等小動物,他主要提供飲水和額外食物,以及醫療照顧。「我不把牠們當寵物,更像是合作夥伴。」他說:「牠們給我陪伴和幫助,我給牠們安全和溫飽。」
我們繼續上行至一處百年土地公廟,這是古道上的重要地標。廟雖小巧卻整理得乾淨整潔,顯然經常有人祭拜維護。幾隻貓輕車熟路地跳上廟前石台趴下休息,彷彿這是牠們的日常崗位。
「這座廟保佑這條路上的行人已經上百年了。」阿木師合十祭拜後說:「現在也保佑這些貓咪平安。」
回程路上,夕陽開始西斜,將茶園染上一片金黃。阿木師分享更多與貓相處的趣事—有貓如何機警地發現蛇類並警告他;有母貓雖然已結紮卻仍表現出母性,照顧受傷或年幼的貓;有幾隻特別聰明的貓甚至學會跟隨他採茶,在他工作時安靜陪伴。
「最深印象的是去年颱風時,我擔心貓咪安全,冒雨檢查,發現牠們全都自己找到安全避難處,聰明得很。」阿木師說:「自然界的生物都有生存智慧,人類常常太小看牠們了。」
回到農舍,阿木師邀請我參加貓群的「晚餐時間」。他拿出一袋貓糧輕搖,瞬間從茶園、屋頂、樹叢中各處冒出二十幾隻貓,有序地圍繞在幾個食盆周圍等待,沒有爭搶或嘶叫,顯然已經習慣這套例行公事。
「每隻都會吃到,不用急。」阿木師一邊分食物一邊說,彷彿對孩子說話般自然。他能夠辨認每隻貓並叫出名字—小橘、虎妞、黑寶、三花…並簡述每隻的性格和來歷。
我問他是否擔心這麼多貓會對當地生態造成影響?阿木師表示這確實是需要平衡的問題,但他的貓群主要活動範圍在茶園和古道周邊,獵捕對象多是對茶園有害的鼠類,且因為數量控制得當,不會過度影響環境。「重要的是責任感。」他強調:「不能放任不管,要管理照顧。」
日落時分,我告別阿木師和他的貓群,獨自下山。古道在暮色中更顯幽靜神秘,但因為知道山上有這樣一位愛護生命的老茶農和一群快樂的貓,感覺這條路充滿溫情。
回望山腰處點點燈火,我想起阿木師的話:「這條古道見證了人與自然關係的轉變。從前我們向自然索取生活所需,現在我們學習與自然共生共存。這些貓咪就像是橋樑,連接著過去與現在,人與自然。」
深坑茶山古道不僅是一條歷史道路,更成為人與動物和諧共處的見證。這裡的貓不是寵物,也不是野生動物,而是在人類幫助下找到自身價值的生命。牠們在工作中獲得尊嚴,在付出中獲得溫飽,這種互惠關係或許正是現代社會中人與動物相處的最佳模式。
下山路上,我偶爾還能看到一兩隻貓在樹林間穿梭,或許是「值夜班」的成員開始活動了。這條古老的山徑因為這些貓咪而活了起來,過去運茶人的足跡與今日貓咪的腳印重疊,編織出跨越時期的故事。
回到深坑老街,華燈初上,人聲鼎沸。對比山上的寧靜,彷彿兩個世界。但我心中留存著那片茶園與貓群共生的美好畫面,以及阿木師那句話:「最美好的保護不是將動物關起來或驅趕開,而是找到彼此都能自在生活的方式。」
茶山古道的探幽之旅,我不僅發現了一條歷史小徑,更見證了人與動物之間可能達到的和諧關係。這些被絕育的貓咪或許失去了繁殖能力,卻獲得了穩定的生活與價值感;阿木師付出了飼料與照顧時間,卻獲得了茶園守衛與心靈伴侶;登山客如我,則獲得了一次難忘的山林體驗與生命啟發。
這或許就是最美好的共生之道—各取所需,各得其所,互相尊重,互蒙其利。深坑茶山古道上的貓群,不只是抓老鼠的工具,更是人與自然對話的橋樑,提醒著我們如何與地球上的其他生命和平共處。
望著逐漸隱入夜色中的山巒,我暗自許諾一定會再次造訪,重溫這條有貓同行的古道時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