影評▕【農民：愛慾情謎】－美麗的田園畫，底下是殘酷的生活

宥影評

2024/08/01閱讀時間約 8 分鐘

【農民：愛慾情謎】：80分－美麗的田園畫，底下是殘酷的生活
（The Peasants，2023）

簡介

　這是一部專屬於熱愛欣賞藝術，也喜歡閱讀文學的影迷的電影！不僅挑選了波蘭作家瓦迪斯瓦夫·雷蒙特（Władysław Reymont）的諾貝爾得獎作來翻拍，且還使用了相當具實驗性的工藝、相當風格化的視覺來製作這部電影。

會動的油畫

　看這部電影，首先會被它絕美的油畫風畫面給抓住眼睛。曾製作過動畫電影【梵谷：星夜之謎】（Loving Vincent，2017）的導演搭檔－－多蘿塔·科比拉（DK Welchman）與休·韋爾奇曼（Hugh Welchman），用了相似的技術，先以真人實景拍攝，再由來自波蘭、立陶宛、烏克蘭、塞爾維亞的上百位畫家，根據拍出來的畫面畫成油畫，最後再讓動畫師進行微調，如此歷時5年，用上萬幅油畫組成電影的每一幀。

　因此當電影拍到鄉村的景緻時，無論是樹林花草的開落枯榮，人們拽耙扶犁、麥穗搖曳的廣闊田野，乃至於這些農民上教堂聚會、舉辦慶典、在家中圍爐等的每個時刻，電影那「人在景裡」、充滿生活氣息的構圖中，都以油畫顏料的筆觸，去強調出景物或人物臉部的光影對比，使得無論是自然景色還是人的表情變化，皆看起來層次更加豐富、色彩更加豔麗，總是讓你以為自己正在美術館裡欣賞哪幅19世紀的畫作。

　甚至有好幾幕，根本就是直接致敬了米勒（Jean-François Millet）的〈拾穗〉（The Gleaners，1857），或波蘭知名畫家們的作品。

本片對19世紀波蘭畫家約瑟夫·切爾蒙斯基（Józef Chełmoński）的致敬之1

　且，由於每一幀畫面都是一張獨立的油畫，所以每幅畫細微的差異，就使得動起來後的影片，幾乎每分每秒都在不斷變化，讓本來就十分濃墨重彩的畫面，更加的生動鮮活，觀眾會忍不住想要捕捉每個瞬間的細節變幻，進而看得目不暇給。

畫中的冷酷現實

　然而，除了藝術風格之外，我認為【農民：愛慾情謎】真正有趣的，是它透過這樣的視覺，想要向觀眾傳達什麼樣的故事。

　即便電影將農村生活呈現得如詩如畫，但當我們認真去觀察這座村莊裡面的人際互動與生活，就會發現事實並不如畫面拍出來的那樣浪漫美麗，甚至正好相反。

　打從第一場戲開始，我們馬上就看到，表面上和樂融融的教堂聚會裡，年長女性們正在用一些不堪入耳的詞語，流傳著村裡最年輕貌美的女孩雅格娜（Kamila Urzędowska 飾）的流言蜚語，甚至毫不掩飾地當面嘲諷雅格娜「適合嫁給有錢的鰥夫」。

　到了下一場戲，則是村裡的大富農柏納（Mirosław Baka 飾），正在殺死自家生病的牛，並一邊用尖酸刻薄的語氣責備媳婦漢卡（Sonia Mietielica 飾）的無能，而兒子安泰克（Robert Gulaczyk 飾）跑來找柏納爭論，結果也不是要幫自己妻子說話，而是在氣柏納死抓著資產不放、沒有早日讓安泰克繼承。

　打破了本來大家所想像的，鄉下的農民就一定是善良、純樸的既定印象，農民的生活其實有著極度殘酷、醜陋的一面。年輕漂亮的女性會被各種性羞辱騷擾，個人的尊嚴還比不上農作或畜牲的價值，一個家庭也會因財產糾紛而變得父不慈、子不孝。

　就連整個村子唯一最接近「純真美好」的角色──心靈手巧，嚮往浪漫與自由的雅格娜，不久後也被母親像是市場賣菜一樣，「高價」賣給了年老的柏納當繼室妻子。

　所有我們所想像的農村美好，在這看似風光明媚的田園畫之中，都幾乎一概不存在。愛情被物質的困苦所取代，婚姻就像牲口交易，要思考的不是誰對誰鍾情，而是男方的財力與女方的嫁妝；本該雞犬相聞、怡然自樂的生活，其實是不去工作就會餓死，不順從這愚昧迂腐的群體，受其接納，就無法立足的嚴酷處境。

　在這樣每個人都得辛苦掙扎、「求生存」的情況下，大家為了要爭取到自己想要的，往往也就變得不假辭色、吃相難看。各種家族成員間翻臉不認人，在父親病床前為了爭遺產而不斷用難聽的話羞辱彼此，這種宛如八點檔的情節都不在話下，安泰克甚至為了快點繼承遺產而試圖開槍殺父親。連本來最甜美無邪的的雅格娜，都得為了保護自己不被柏納家的人欺負，也不得不變成一個會口出惡言的母夜叉。

　最後更是出現相當可怕的戲，由於雅格娜「荒淫蕩婦」的流言早已擴散開來，因此在柏納的孩子與神職人員的煽動下，過往都彼此相識的鄰居們，竟就如同暴民一樣地集結起來，闖進雅格娜家中，「制裁」這個其實根本什麼都沒做的無辜年輕女孩。

　整個村子裡，不管男女老幼，彷彿幾乎沒有任何一個農民是善人，個個都愚昧不堪、目光短淺，既自私又卑劣，有時甚至殘暴、噬血至極。

　然而，我們在觀看這個故事的過程中，又會知道，這些人其實骨子裡都不是真的很邪惡、麻木不仁的冷血壞蛋。

　財大氣粗、強娶雅格娜的柏納，也會為了保障村民的權益，而挺身去向大地主發起抗爭；本來很討厭柏納的雅格娜與兒子安泰克，也都在柏納生命垂危的時刻，展露了真誠的關懷。就連大部分時候都像潑婦一樣的媳婦漢卡，也會因自己的信仰，而來向雅格娜道歉、示好。

　且在漂亮的畫面、悠揚的民族風音樂，以及穿插在故事其中的各種鄉村民俗慶典之中，看著他們暫時忘卻生活煩惱，盡興地唱歌跳舞時，我們都還是會不禁覺得，這些人是有其可愛、美好之處的。儘管其他時候看起來很討厭，但電影總會給你一個瞬間，讓你覺得這些農民也有其人性光輝。

　有意思的是，故事中，每當這些角色展現出人性光輝的時候，接下來卻往往遭遇更糟的下場：柏納在對地主的抗爭中身負重傷，安泰克為了拯救父親而入監服刑，雅格娜欲陪伴柏納，卻被認為是要爭遺產而忝不知恥留在家中的拖油瓶……

　處於社會底層階級的身分，和大環境的困頓，還有極度封閉的人際關係，這些嚴苛的條件就宛如重錘一般，不斷地將試圖活得有些起色的農民打回谷底，讓他們難以爬出厄運的輪迴，只能繼續以醜陋猙獰、自私自利的樣貌，在匱乏的生活中掙扎。

與寫實主義對話

　了解到了本片在畫面呈現與故事命題之間的矛盾張力，我們便更容易理解這部作品所試圖帶給觀眾的藝術思考。

　19世紀興起的「寫實主義」（Realism）的創作，無論是文學還是繪畫，都把目光從歷史英雄人物，轉移到了現實環境中的小人物身上，並要求以客觀、不扭曲的方式來記錄他們的處境。

本片對19世紀波蘭畫家約瑟夫·切爾蒙斯基（Józef Chełmoński）的致敬之2

　其對於下層人民生活的關懷，多少也蘊含著關注社會議題和階級矛盾的政治理想，所以寫實主義的文學，往往追求的是書寫「各階層典型環境中的典型人物性格」，藉此來達到揭露現實、針砭時弊的效果。

　然而，隨著這種藝術風潮中的政治意識形態濃度越來越高，到了20世紀，已慢慢變成了歌頌工農階級的偉大、批判社會不平等，甚至鼓吹共產主義革命的「社會主義寫實主義」（Socialist Realism）了。在這樣的觀點中，農民被無限美化的傾向來到了最高峰。想當然耳，這種將農民美化、英雄化的作法，其實反而又遠離了現實。但「農民是純真善良的，城市、科技與資本主義則無比邪惡」的印象，卻已不知不覺地植入了大眾的潛意識中。

　而我認為觀賞【農民：愛慾情謎】，有點像是重回了寫實主義的初衷，將當時波蘭農民的生活，無論是美好或醜惡殘酷的一面，皆冷靜而忠實地呈現，幫助我們觀眾重新調整對「農民」的既定想像和觀看視角，進而更深刻地對那樣的環境與命運產生思索，甚或心生悲憫。而這，不正與我們在欣賞米勒〈拾穗〉這幅畫時，不禁被其中農民的貧困、卑微所觸動，是十分相似的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