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瞥了剝洛克最後一眼,盯準機關電梯下發亮的尖塔,壓低身軀衝入人群。
第九街不是只有奴隸,還有從第八街下來工廠工作的市民。為了這些還享有自由的人,越靠近電梯和東北方的通行樓梯,就有越多比較接近尋常店舖的建築,雖然大部分都是空蕩蕩的。
會在這裡開店的也是怪人吧!一家看似賣肉餅的店,隔壁居然是有著深綠色半透明玻璃的服裝店。玻璃後有一位雙手高舉的模特兒,穿著和剝洛克身上很像的長袖襯衣與多口袋的皮背心。這莫不是第九街男性的時尚?
如果不是在趕路,黛菈利菈差點停下腳步觀賞。但她馬上提醒自己眼下還有更重要的事。而且,嗯,店前面正躺著一個臭氣薰天的奴隸,她一身衣服已經夠髒了,可不想再沾到任何更噁心的液體。
「奇怪?有這麼遠嗎?」
她很確定中間沒迷路,但等黛菈利菈踏入神殿前的廣場,她的雙腳已經快抽筋了。八角形的廣場很寬廣,非常適合舉行大型祭典。
不過此時大門前沒什麼信眾,只有十幾個服裝和舉止一看就不是奴隸的市民,魚貫地往廣場邊緣走去。
就在她拖著酸痛的腿穿過廣場時,一名灰衣護衛走出神殿,和大門前的同伴打了招呼,便一起從門後搬出巨大的門閂。看到這一幕黛菈利菈慌了,抬起腳直衝大門,差點撞進剛才那群市民。
市民驚呼,對著她指指點點。黛菈利菈決定不要停下來解釋「一名高貴的準產少女不會無故奔跑」。不對,她根本沒理由要和平民解釋!都是那男人打亂了她的節奏!可惡,回去一定要母親把他找出來!
想到對方到時會怎麼求饒她就心情愉悅。黛菈利菈在只剩十步遠時慢下腳步,調勻呼吸,拿好鋼筆,莊重地走向面露驚訝的灰衣衛。
「我要見祭司。」
她高傲地抬起頭,用她記憶裡最有威嚴的聲音說著。顯然十分管用。灰衣衛立刻放下門閂,恭敬地領她進入。
「哐噹!」
闔上的大門隔絕了街上的吵雜,氣味似乎也淡了不少。黛菈利菈仰頭看著高挑的穹頂,感覺身體終於放鬆了。
「雖然在第九街,也是很漂亮嘛!」
莊嚴的氛圍讓她不自覺壓低了聲音,背脊也更挺了。灰衣衛在前方帶路,穿過高挑纖細、佈滿繁複花紋的梁柱,上了二樓,最後在迴廊盡頭、一扇由兩位孕婦舉手搭成門楣的銀白色大門前停下。
「請稍等。」灰衣衛對她低頭示意,拿起門旁的手杖敲了敲大門。「普芬閣下,有位貴女求見。」
祭司沒有回應,只有門輕輕打開一條縫,剛好夠黛菈利菈走過去。她莫名緊張了起來,心跳加速、汗水滑下後頸。
灰衣衛靜靜等在一旁,沒有催促,看起來也無意先一步入內為她引薦。鋼筆的金屬筆身已經被她握的又熱又滑。她深呼吸,像踩在薄冰上踏入房內。
「尊敬的祭司閣下,我——」
「又來了?」
祭司「啪」地放下筆,抬起的臉滿是厭煩。黛菈利菈才剛拉起已經不存在的裙撐要行禮,祭司就氣勢洶洶地走到她面前。
「我不是說過別再搞貴族準產少女那套?這不符合聖澤教教義!這麼瘦小又這麼矮……」
祭司的體格幾乎和剛才的管理官一樣大,只是用肥軟的脂肪代替了肌肉。他的皮膚也很白,白到他身上那套純白法袍像只是在身上畫了銀色花紋。他把黛菈利菈從頭看到腳,在她震驚的目光中扶著額頭嘆息。
不可能,不可能是這樣!她倒吸一口氣,顫抖著手從口袋裡拿出鋼筆。
「恐怕您誤會了,我不是……祭祀體。」妓女,說直接點。她氣到發抖。「我是黛菈利菈.斐利責。因為某種意外迷了路,請您幫助我。」
「意外?」祭司瞇起眼,看到鋼筆上的徽記眼神瞬間精明起來。他接過鋼筆,拿到燈下翻轉。「嗯,雖然受損嚴重,但作工和材質不俗,這個徽記應該也是真的。」
就是真的!黛菈利菈差點直接翻白眼,但忍住了。她恭敬地行了剛才被打斷的禮,說道:「我想回去第三街,能否請您協助我,幫我向街長申請機關電梯的使用權限呢?」
祭司看了她一眼,闔上筆蓋把鋼筆還給她。
「我姑且相信妳是貴族,不過,」他慢條斯理地說,無視黛菈利菈眼裡的憤慨。「只憑這隻鋼筆我無法相信妳所聲稱的身份。」
好,她認了,眼前的人是祭司,是尊貴的、能透過教皇喚來上主奇蹟的「喚喻者」。即使信仰沒麼虔誠的帝國貴族也不敢輕易得罪,深怕祭司會直接罷工,再也不肯為家族舉行保佑生產順利的產靈儀式。
「您能幫我嗎?」
她抬起頭,努力擺出最楚楚可憐的姿態。只見祭司揉著眉頭,再度深深嘆息。
「很可惜,就算我想幫妳也幫不了。大清掃祭要開始了。從零時起所有通往上街的通道都會關閉。」
彷彿黛菈利菈的處境還不夠慘,祭司剛說完鐘聲就響了。沙啞的鐘聲像訊號不良的廣播,傳到耳裡甚至有點讓人暈眩,但黛菈利菈聽得出來那是十三時,也就是零時。
她臉色發白,自掉下來後從來沒覺得這麼冷。祭司憐憫地看著她。
「祭典會持續一星期,妳就在這待著吧!等通訊恢復了妳再和家裡聯絡,讓他們派人來接妳,比較安全。」
「連通訊都斷了?」
黛菈利菈脫口而出,拋下點頭的祭司衝到窗邊。只見剛才還有些許人煙的廣場空無一人,舉目所及的街道也空蕩蕩,連一個奴隸也沒看到。
「我會在祈禱室。門外的是吉波,他會幫妳清出一個房間——」
但黛菈利菈沒聽到。她猛地拉上深紅色的窗簾,擠過肥胖的祭司衝到走廊上。某人在身後喚著,聲音溫柔又帶著無奈,的像是在安撫暴走的小孩。
但她才不是小孩!她成年了!可以生育了,可以為家族和帝國奉獻了!
她隨著情緒亂跑,不知怎麼跑到一間散落著書籍和資訊版的會議室。長形的房間盡頭是個弧形的陽台,落地玻璃窗沒有關上,任由窗簾在灰濛的風中飄上飄上。
黛菈利菈這時才注意到臉頰溼溼的,她舉起袖子想擦,卻看到精緻的刺繡上卡滿了閃閃發亮的塵灰,忍不住一個哽咽,揪著衣領的蕾絲走到窗邊,靠著敞開的落地窗滑下。
「可惡,我才不要哭!哭又沒用。」
但眼淚還是不爭氣地流個不停。她已經這麼努力了,忍受疼痛、忍受骯髒、忍受屈辱,被人當妓女也沒生氣。她只是想回家,命運卻在看似臨門一腳的時候把她推回了深淵。
「要在這種地方再待一星期,我一定會瘋掉……」她拿出已經沒用的鋼筆,深深嘆息。
明亮的窗外突然一黑,一道黑影竄過窗紗衝像黛菈利菈,她張嘴想尖叫,聲音卻在看清影子的真面目後卡在喉嚨裡。
「這裡是二樓,你怎麼上來的?」
她更想問的是對方怎麼知道她在這裡。黛菈利菈聽到自己的聲音非常沙啞,她抓著窗簾起身,警戒地盯著踩在欄杆上的剝洛克。
「其實是三樓,親愛的貴女。」披巾飄揚,在尖塔的明亮光線下,剝洛克雙手抱胸,嘲諷地搖搖頭。「貴族就是這樣。擅自解釋、擅自行動,以為自己什麼都懂。結果就是走進死胡同。」
「因為你威脅我……」
「我只是說『想回家就聽我的話』。」他跳下欄杆,朝發愣的黛菈利菈走來,攤開手。「可沒說妳不能有意見。貴族應該沒那麼聽話?嗯?尤其對象只是個蠢奴隸?」
「你絕對不是奴隸。」雖然那個針孔非常像真的。
剝洛克竊笑一聲,伸出手,朝她行禮。
「妳是想在這個神聖高聳、地下都是器官的地方過一星期,還是讓我帶妳去一個絕對骯髒破舊、但有熱食吃又吵的地方呢?」
「我哪個都不想。已經付你報酬了,送我回家。」雖然很不甘願,黛菈利菈還是抓住了剝洛克的手。「你是怎麼——啊啊——」
幾乎是掌心接觸的那瞬間剝洛克就拉著她跳下了欄杆。落下的風壓超乎想像的強勁,迎面撲來的大塊塵灰蒙住了她的視線,黛菈利菈只聽得見剝洛克在她耳邊大笑。
「妳那個破手環可買不起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