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妳是一名祕術使」。
當祈拉帶著她來到「員工休息室」，把發愣的她抱上床時，這句話一直在黛菈利菈的腦袋裡揮之不去。
家庭教師說過古語擁有力量，但黛菈利菈一直以為是類似「知識」那種抽象、形而上的力量。古語既不能抬起重物，也不能刮起狂風或燃起火焰。在帝國體制中，學習古語只是能提昇知識等級，看更多禁制目錄上的書籍。剝洛克是個滿口謊言的混蛋，說她是祕術使只是想轉移她的注意力，阻止黛菈利菈繼續要求送她回家。世上沒有魔法，這是小孩都知道的常識。
黛菈利菈轉身把額頭頂著牆壁。
床舖有股混合了汗酸與發霉木頭的味道，十分鐘前的黛菈利菈肯定抱怨連連，但現在她沒那個精力。
祈拉離去前似乎嘟囔了「店、工作」之類的話，黛菈利菈不記得自己有沒有回應，只記得迷迷糊糊間她握緊了口袋裡的鋼筆，瞪著牆壁上的小塊斑駁，告訴自己絕對不能睡著。
等黛菈利菈再次睜眼就知道她失敗了。她嘆了口氣翻身想舒緩僵硬的背，一轉過去卻看到床邊蹲著一個人。
黛菈利菈第一個反應是抽出鋼筆揮過去，對方驚呼閃過，抱著頭大叫：「你是誰？為什麼在老大的床上？」
「老大？」黛菈利菈定睛一看才發現對方只是個小男孩，大概七八歲左右，穿著暗藍色的短上衣，戴著一頂和她一模一樣的帽子，側面都有哈維兄弟血液公司的商標。
「就是老大啊！」男孩蹲踞著後退，直到靠到另一邊的床架。「頭髮捲捲的，藍眼睛，頭上蓋著一塊布。」
他在頭上比劃著，黛菈利菈意識到他說的是剝洛克。她放下鋼筆強迫自己露出微笑。
「我是剝洛克的……客人。」
說話時她趁機觀察周遭。「員工休息室」是個狹長的房間，沿著牆擺了至少四張雙層床，現在似乎都沒人在上面。她也注意到她根本不是躺在床上，而是一張中間凹陷、褪成藍灰色的沙發。
「我是般尼。」聽到她認識剝洛克，男孩放鬆了。「你呢？」
「黛菈利菈。」
她遲疑了一下才回應，心想男孩的名字聽起來有點耳熟。般尼嘟起嘴試著複誦，但怎麼念都像「跩拉」或「咯利」。黛菈利菈最後容許男孩叫她「小黛」。
看著對方開心的樣子，黛菈利菈莫名想起那個吵著要接收她書房的雙胞胎弟弟。
最後的印象是弟弟癱軟在牆邊，然後她就被架走了。斐利責塔依貴族慣例不會讓手足互相交流，只有在雙親回來的時候才會聚在一起共進晚餐。
當下她被「義務」嚇到了，沒去細看弟弟是否安好。塔則偶爾會溜進書房找她，黛菈利菈那時還覺得他很煩人，總是吵得她不能看書。
沒必要為那種人難過，黛菈利菈。
她狠狠捏了把臉頰，般尼在旁邊發出驚呼。
父親宣告她要被送去生殖所的時候，塔則可是毫不猶豫就想搶走書房，一點也沒有關心她。黛菈利菈想著是不是男孩子都這麼遲鈍，畢竟所謂生產是只有女人做得到的事。
她突然覺得耳朵癢癢的，往旁一看發現般尼正用那雙髒兮兮的手摸她的頭髮。她好不容易讓祈拉弄乾淨的！黛菈利菈生氣地把頭髮抽回來，一把揪起男孩的後衣領。
「不准隨便碰我頭髮！你這——」她原本想罵般尼沒教養，手指卻摸到軟軟的腫塊。她像被燙到般縮回手，驚訝不已。「你是奴隸？」
「奴隸？才不是！我是老大的助手！」般尼彷彿大受打擊，整個人縮到沙發下，只露出捲捲的瀏海。「我和那些喪屍不一樣。」
「喪屍？你在胡說什麼？」
黛菈利菈困惑了，但般尼只是一個勁地搖頭，喃喃念著「不一樣」，邊後退直到碰到雙層床。
仔細看般尼的五官很精緻，還跟剝洛克有點神似。唯獨右耳縐縮成一團，即使般尼用頭髮遮住還是很明顯。他注意到黛菈利菈的視線，用力拉下帽子蓋住耳朵，轉身爬上雙層床。
「般尼？」黛菈利菈試探性地叫了一聲，但般尼連頭也沒回。
她有點生氣。從來只有她給別人臉色看，被這樣無視還是第一次。黛菈利菈跳下沙發，撿起睡著時落到地上的帽子丟回沙發上，往雙層床走去。
「你脖子上有針孔，除了奴隸還會是什麼？」
垂直的梯子有點不穩，幸好不算高。黛菈利菈很快就爬了上去，正好看到般尼從枕頭邊的破布偶後拿出一本書。
是《帕琳森遊記》。
「你、你怎麼會有這本書！」
黛菈利菈不顧還穿著鞋，直接踏上床想搶。般尼被她突如其來的舉動嚇得差點撞上後方的牆壁，但他的反應很快，馬上意識到是什麼引起了黛菈利菈的注意。他立刻把書塞進上衣裡，抓起枕頭護在身前。
黛菈利菈的手差一步就能勾到書背，她乾脆直接往前撲，但左腳卻勾到床架整個人摔進床裡。
床板幾乎和地板一樣硬，但她沒空哀號。黛菈利菈猛然撐起上身，好不容易掙脫棉被的糾纏，轉頭卻看見般尼露出一抹竊笑。
「小黛想要這本書？」那表情幾乎是剝洛克的翻版。般尼拍了拍鼓起的枕頭，神態判若兩人，彷彿剛才被鋼筆嚇壞的小孩只是黛菈利菈的幻覺。他也有雙淡藍色的眼睛，此時正興奮地盯著黛菈利菈瞧。「讓我摸小黛的頭髮就給妳看。」
說實話她現在其實沒比般尼乾淨多少，如果只是摸一下就能看到《帕琳森遊記》……
黛菈利菈猶豫片刻，最後受不了誘惑同意了。但她表示要先讓她確定是不是《帕琳森遊記》。狡猾的小男孩乾脆拒絕，說她要嘛接受條件，要嘛交易取消。
「小黛要想清楚喔！我是哪邊都不吃虧呢！」
般尼吃吃笑著，還故意把書往上露出一角。
難道說下層階級連小孩都是這副德性？陰險、無恥、沒道德下限。淡綠色的書脊在般尼的領口忽現忽隱，黛菈利菈咬牙，爬到般尼身邊跪坐。
「我同意。給我吧！」
她其實也是哪邊都不吃虧，純粹是自尊心作祟。拿到書後黛菈利菈更確定這代價超乎所值。這本《帕琳森遊記》和瑪麗塔書房裡的一樣是紙本書，而且沒有礙事的鎖鏈阻止她攤平書頁。書皮是染色皮革，邊角有些損傷，但封面的字體還很清晰。
她小心翼翼地翻開第一頁，立刻驚喜的發現這本書可能是更早期的版本。微黃的書頁摸起來略帶粗糙，觸感溫潤，不像現代紙總有種澀澀的手感。
沒有折角或塗鴉，以一本小孩擁有的書來說保存得非常好。看著目錄下一頁大大的〈序章〉兩個字，黛菈利菈深吸一口氣，輕聲唸出。
「『——那龍之翼豔如晚霞，瓦紹王的千重羅炎也自嘆弗如。帕琳森與白馬衝向龍翼落下之處，卻直到玉盤高懸、人馬疲弊仍不見一羽落鱗。帕琳森向著一株橡樹發誓，即使追擊到伊都之踵、母海之境，即使需愧對誓言之忠，也要——』」
「小黛看得懂嗎？」
般尼拋下編到一半的辮子，激動地抓住她的肩膀。
「呃，雖然用詞比較古典，但這還算現代語……」她瞇起眼，「難道你不識字？」
般尼搖搖頭，「養護員才不會浪費時間呢！我學過一點字母，但第五個家庭也拒絕我後他就不教了。」
說完他也坐下，抓過那隻藏書的破布偶，把玩布偶搖搖欲墜的手臂。黛菈利菈認出那是在上街也很有名的「剃骨師浮拉莫比」。浮拉莫比的拿手絕活是把骨頭上的殘肉剃得乾乾淨淨，讓人們能以最潔淨的姿態進入焚化爐。
但那支常常會在孩童惡夢裡出現的巨大屠刀不見了，剃骨師的手空空如也。身上的高領工作服也沾到染料般的藍色髒圬，瘦長的頭失去支撐力垂到肚臍上，還少了一隻腳。
帝國救濟院專門收容雙親死亡或被拋棄的孩子，會保證七歲前的生活無虞。等到七歲如果還沒有人收養，就會被送到管理局，根據能力和養護員的意見培育成專業奴隸或一般的工廠奴隸。
般尼大概是因為耳朵的缺陷才沒被收養，不然憑他的外貌在受不孕詛咒的貴族家庭間應該很搶手。
「老大有空的時候會念給我聽，但他常常不在店裡。祈拉每次都念得很不耐煩，其他人也都有自己的事。」
般尼把臉埋進剃骨師的頭髮裡，後頸上的針孔清晰可見。有些貴族不想看到這些孔洞，會讓奴隸與專業奴隸都戴上紅色緞帶做成的項圈擋住。斐利責塔沒有這個習慣，所以黛菈利菈能看得出般尼剛成為奴隸不久，針孔附近的肉還有些紅腫。
所以他才會說自己不是奴隸嗎？黛菈利菈有些好奇是誰這麼好心僱用了般尼。她知道有些礦場會特別挑選體型小的奴隸，方便鑽進狹小的礦洞。當然，這些幼奴很難活到成年。
「作個交易吧！」黛菈利菈清了清喉嚨，「我每唸一段，你就回答我一個問題。如果你不知道答案我可以保留，或者你可以選擇幫我一個忙。」
「一頁。」般尼猛然抬頭，「一頁一個問題，幫忙要看什麼忙。」
奴隸小鬼居然討價還價？黛菈利菈按緊書頁，又趕緊放開。剛才那麼難過該不會是裝的吧？
她直視那對藍眼，希望對方會退縮。但般尼顯然和在地下庫房發現現代版《帕琳森》的她一樣如飢似渴，毫不畏懼。兩人就這樣互瞪了至少一分鐘，最後還是黛菈利菈妥協了。
「就這樣。不過，」她悍然舉手擋住準備靠更近的般尼。「我剛才已經唸了一段，作為交易成立的友好表示，你要先回答我一個問題。」
「只要小黛願意念就好。」般尼綻出一個燦爛的笑容，連帶手中恐怖的布偶都可愛了起來。黛菈利菈縮了一下，尷尬地抓了抓衣領。「妳想問什麼問題呢？」
她其實在看到般尼的時候就想好了——雖然本來打算是用威脅的——她想問這裡有沒有路可以通往機關電梯或街長官邸。畢竟祈拉都說了這裡是工人們的休憩地，入口絕對不會只有她掉下來的那一個。
但她手撫著《帕琳森遊記》，腦中閃過剝洛克剛才對她的宣判：「妳是一名祕術使」。
「般尼你……相信世上有魔法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