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啦,今天藉陳春成的〈裁雲記〉談幾個小說上的思考。
陳春成是我去年發現的寶藏,翻開其第一本小說集《夜晚的潛水艇》,就被深深迷住了。這是一本充滿想像力的作品,以奇幻變形的方式揉合了中國的古典元素,卻輕盈得仿若浮在空中,那一個個夢的泡泡裡閃爍著概念的微光。去年我剛好參加了盛浩偉的文學精讀課程,其中收錄了波赫士等人的作品,我和老師稍微提到自己的閱讀興趣,他就提議我讀陳春成,我當即笑了出來,因為那時我剛讀完不久。
想像力在文學作品裡可以多輕,說到底,「輕」比「重」或許本就需索更多的說服力,才能讓讀者接受小說中的魔幻時刻。既然選擇虛構,總得有足夠的理由,由此連那些被附著的想像,都要有厚實的身軀,以抵禦四面八方的懷疑。但我仍會不時懷疑為何非如此不可。〈裁雲記〉是陳春成的第一篇寫成的小說,完成度令人難以想像,不見雕琢痕跡,每個字都把你往前推,很難不一口氣讀完。他的小說的一大特色是「趣味」,甚至在開頭就攫住了讀者。在這篇作品裡,敘述者的工作是修剪雲彩,以使得每片雲都呈現「規定尺寸的橢圓形,邊緣為均勻的波浪形花邊」,未達標準的違法雲會受到處置。之所以會出現這個工作,是因為元首一句玩笑話,他認為天上的雲像抹布,整個國家機器就鼓動起來解決這個問題。玩笑在極權國家是危險的,即便從元首嘴裡說出來也一樣(甚至更糟)。在雲彩管理局壯大之後,也開發了商業定製服務,供消費者在雲彩上鏤空印字,如在情人節時天上就飄滿了「XXX我愛你」的雲彩,但因為雲的不穩定性,這些廣告常常撞在一起,變成語焉不詳的一段段字符。
敘述者所在的修剪站地處深山,因為工作很閒,他就把先師留下的幾千冊書籍搬到修剪站,每日研讀。他曾試過研究《海洋古生物學》、建文帝的去向、永動機的歷史,皆因種種理由放棄。他說道:
「這些年我像在洞穴中行走。我站在分岔處,前方有許多通道,每一條都深不見底。隨手扔進一顆石子,數十年後仍傳來回聲。我知道隨便選一個洞口進去,沿途都有奇妙的鐘乳和璀璨的結晶,每一條通道都無窮無盡,引人著魔。但我就是下不了決心去選擇。總是走了一段,怕再走就回不了頭了,又畢恭畢敬地退出來。我不知道哪個最適合我,又無法逐一嘗試。選擇其一,就意味著放棄了無窮減一種可能性。於是我就在分岔處耽擱了許多時日,感受著所有洞穴向我吹來的陰風。」
帶著這個疑惑,他出門去找先師生前的一位老友。那位老友住在一棟破舊老樓裡,裡面的住客都是教授學者,卻著了「魔障」,耽溺於一些無人在意的問題:開膛手傑克的身分、證明四色猜想、試圖復原失傳已久的樂器、研製柴窯配方等等。這位老友也不例外,他正在研究一卷古書,書裡是一副對聯,上下聯各有不同程度的缺字,當初本抱著遊玩消遣的心態研究,沒想到整個人都栽進去了。他曾在其他書上讀過,待這副對聯完成時,
「就抵達了一切文字遊戲的終點,像長蛇吞食自己的尾巴,直至化為烏有:世間文字會盡數消失,宇宙恢復神聖的緘默,天地復歸於混沌。」
敘述者過去曾看不起這些人,但如今很羨慕。他提出自己的人生困惑,老友告訴他,有些洞穴埋在暗處,有些人一不小心踩空,就掉進去出不來了。這句話說的就是這棟樓裡的人吧。
老先生一席話未能解惑,敘述者在回家路上發現天上飄滿了違法雲,驚覺機器故障了,跑回去處理後,受到長官的訓斥,但因為無人想到深山工作,所以同事們都儘量為他說好話,好讓上頭把他繼續留在那裡。
他乘車回家時,公車上僅剩下他與後頭一個老人,老人忽然發出「砰」的一聲,變成了一隻狐狸。這隻狐狸在小說初期出現過,是敘述者的老朋友,常常化身為人去城裡看電影。公車後頭的牠笑著說,早知道是你,就不憋著了。牠約敘述者打牌,因為「秋天來了松鼠要忙著囤過冬糧食,來不了」。這是一場賭命的牌局,狐狸看了看敘述者頭上的年數,說:「你才這麼點啊,沒事,不夠了我們勻給你。老龜多得用不完。就是牠出牌太慢,你別介意。」
敘述者贏得了超乎常人的性命,於是他的「洞穴問題」也一併解決了,他將大量的年歲分配給各式研究項目,以此實踐自我的一生。小說就這樣結束了。
小說很短,但每次跟他人敘說時,都顯得故事很長,其原因在於小說並沒有一個很明顯的整體,不好化約,這也是有些讀者詬病之處。小說的四個故事之間(狐狸送命、雲彩管理局、洞穴煩惱、對聯)初看似乎未能做到有機結合,更像作者邊寫邊想,最後勉為其難將事情圍堵起來。但是這裡最奇妙的效果就是,小說非常好讀,「離題」感出現在小說讀完之後,在閱讀過程中,你只會被一個個滑順的句子拉扯,根本來不及往前看。小說用「趣味」遮掩了整體的不在。
但是我們真的不能給小說安上某種整體嗎?當然可以。這個整體不能是以敘述者的始終在場作為保證,也不能因為都發生在共通的空間(修剪站周邊),此兩點都不夠有說服力。但如果以小說中的人物串連,我們會發現,無論是狐狸、敘述者和先師老友,他們都遠離了社會中心。敘述者雖在體制內,卻在深山擔當一個邊緣職位;先師老友作為瘋狂的他者形象,對立並定位了被修剪整齊的雲彩(雲彩是整齊劃一的工作人士);狐狸更是理性社會所不承認的超自然力量。這些人都在被社會排擠或無視的狀況下,嘗試活出不被定形(雲彩)的模樣。
顯然,小說的主題就是洞穴的選擇,以此檢視,狐狸送命一線單薄得只剩下送經驗值的功能,牠的行為使得敘述者跳出了有限生命的限制,以小說的方式達成了超越。另一條單薄的線當是雲彩管理局,開頭時讓人誤以為會往極權諷刺的童話風格走,卻漸漸地僅褪色成一片背景。相比之下,洞穴煩惱和對聯是扣連較深的兩條線(有些人會視為是一條線),且在說服力上較強,前者是主題的直接呈現,後者似乎意圖達到《小徑分岔的花園》裡時間分岔的無限循環概念美。在《小徑分岔的花園》裡,我認為嵌套結構的有效辨識來自於最核心的時間分岔的概念是很強力迷人的,而愈是往外,情節就顯得愈薄(若不能說敷衍的話),而且小說的確透過「追殺故事-追殺中途找到漢學家的一幕-追殺中途找到的漢學家的研究」的層層包裹顯露了這個結構。但在〈裁雲記〉中,幾個故事之間似乎只是從一點走向另一點,缺乏包裹關係。更別提〈裁雲記〉中對聯的文字消失概念在力度上偏弱,也不知如何與其他三個故事對話。
這些結論都建立在我們要求小說需要有一個強力整體的認知上,但真的需要如此嗎?理智上認為要,但情感上卻徹底認輸,我無法說自己不喜歡這篇作品,整個閱讀過程輕鬆愉快,讀完後也禁不住一再回味。我還發現,若把幾個故事分開理解,能映照出更多樣的意涵。或許在我心中,小說本身的趣味實在太重要了。
我也在想,對於洞穴問題,敘述者的態度到底是如何的。如今像敘述者一般的年輕人不在少數,什麼都嘗試,卻什麼也無法深入,生怕付出太多時間,再後悔就來不及了。但說到底,敘述者所欲進行的各式研究,根本也無意義可言,他的工作是重複的無意義,而他的研究相比之下,只是不重複的無意義,一種有深度的無意義,如同那些困在魔障樓裡的人,或波恩地亞上校的金魚,一再動作,直至通達虛無。
寫於2023.11.26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