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完《哈姆奈特》,意外與近期燒起來的寫作倫理話題有連結。
這是一則莎士比亞的獨子哈姆奈特的死亡故事,但小說主要採用的是在歷史上比神秘的莎士比亞更隱形的,其妻子艾格妮絲的視角,去帶領讀者走過這一遭被一筆帶過的悲慘遭遇。
小說主要分為兩部分,第一部分以高度整齊的交替敘事,在艾格妮絲/莎士比亞的愛情始末和哈姆奈特的死亡之間切換,前者的時間流動偏快,交代了人物的個性、處境、以及他們之間的關係,作為死亡事件的前情提要,讓讀者慢慢釐清現狀,對哈姆奈特的死亡做好準備;後者時間流動偏慢,大部分情節聚焦在哈姆奈特生前的最後一天,如何到處尋求成人的幫助拯救茱蒂絲(艾格妮絲的女兒)垂危的性命,卻如同掉入一個不可能的孤寂之夢,那往常人來人往的家中,竟無人應答,一聲聲呼喚,只抽空了體內微渺的希望。第二部分寫了哈姆奈特死後,家中各人如何面對這無可違抗的厄運,以各自的方式繼續生活。艾格妮絲無法忍受獨子的死,更無法忍受「讓事情過去」,如同書中送葬一幕,當隊伍通往墓園時,路人紛紛讓路脫帽,卻又在「死亡」走遠後,恢復日常忙碌的狀態:
「她痛恨的是,大家在他們經過時讓出路來,卻在他們身後重新聚集、抹消他們經過的路徑,彷彿這不是什麼大不了的事,又像這條隊伍從未存在。」
艾格妮絲作為母親,理智上明白非如此不可,情感上卻又懷疑怎麼可能。當她看著莎士比亞將兒子放入地底時,她被拋擲在兩種矛盾的認知中,震驚地目睹丈夫的一舉一動。在往後的日子裡,她從未接受過與兒子告別的事實,甚至不能理解,告別如何可能,一個人在上一秒還在,下一秒,世界卻要以他不在的方式持續運轉?
艾格妮絲在往後年月中不斷追尋哈姆奈特的亡魂,另一方面,莎士比亞卻在葬禮後不久抽身離去,返回倫敦繼續他的戲劇創作生涯。莎士比亞的理由在當代人聽起來耳熟能詳,不過是眾演員劇團都在等著他養活,他也無法讓好不容易在城市中累積起來的事業毀於一旦。我們可以看到,兩人已經身處不同世界,艾格妮絲代表的是家庭世界的秩序,死亡作為家庭中最致命的悲劇,理應使一切停擺,莎士比亞卻早已將自己獻身於城市的工作世界,在那個世界,齒輪必須持續不斷的運轉,個人悲劇僅能分到少許的時間配額。
因為小說始終緊跟艾格妮絲的視角,所以莎士比亞在其中常常缺席,其歷史中的偉大無法在這裡產生多大干預作用,撐起生命重量的是艾格妮絲。甚至在小說一開始我們就能看到,她是個如此富有魅力的女性,她穿男性衣著,深諳(非正統)草藥配方,養紅隼,力氣大,且對莎士比亞自傲的學識淵博不屑一顧(「拉丁文老師啊。難怪」)。當艾格妮絲喜歡上莎士比亞時,她主動親吻對方,甚至想出以懷孕逼繼母承認關係的計謀,在蘋果層架旁翻雲覆雨,蘋果如同冰雹般掉落,砸出一地芬芳。
艾格妮絲主導著關係,帶莎士比亞進入婚姻,也看出他的才華,推動他逃離原生家庭,去倫敦闖出一番事業。在莎士比亞以外,艾格妮絲也因天賦,透過各種方式預言未來,與自然親近到讓人恐懼的地步。是的,在小說中,艾格妮絲具有女巫色彩,其精通的魔力和神秘草藥學,使她染上了糟糕的名聲,也因此婆婆自始就反對這段關係。但人類對女巫的恐懼,同時也是對女巫的信仰,艾格妮絲橫跨厭惡與崇拜兩條邊界,成為共同體中「內部的外部」,很多人帶著難以治癒的病症和精神折磨來找她:
「這些訪客總是無聲無息地走進他們家,事件通常是在深夜,然後在此低聲訴說著內心的痛苦、有傷口在流血、傷口流出的血不夠多、夢想、凶兆、慢性疼痛、難題、帶來麻煩的戀情、糾纏不休的討人厭癡戀、預言師、月相、走路時遇到一隻野兔跑過眼前、屋內的一隻鳥、四肢中的某處失去知覺、其他地方感覺太過敏銳、起疹子、咳嗽、痠痛,或是耳朵、腿、肺還是心臟的這裡那裡在痛。」
艾格妮絲是一種邊緣和異質的顛覆力量,小說卻沒停筆於此,使她扁平為超乎常理的他者,以哈姆奈特之死,艾格妮絲的魔力網破了個洞,她難以信任自身的預言和草藥,讀者從這個洞裡看見,底下的艾格妮絲煥發著共通人性的慈悲。
相比之下,天啊,莎士比亞,你真的是個渣男。好啦,這裡說的當然是小說裡的人物。他在妻子最需要支持的時候絕情回到倫敦,其外遇行經令人髮指,家書一年比一年少,內容也不痛不癢愈來愈短,拿貴森森的手鐲和房子打發艾格妮絲,讓我白眼翻到天花板,有錢了不起啊。
在涉及愛情的小說裡總會有的靈魂拷問:他愛過她嗎?莎士比亞對艾格妮絲,愛過是無庸置疑,但在小說結束時還愛著多少,我還真不敢保證,唯一可以確定的是,莎士比亞對戲劇的愛遠遠遠遠多過對妻子的愛。
因此,在艾格妮絲得知莎士比亞拿他們死去的獨子的名字創作戲劇時,不意外地感到憤怒,這則消息甚至不是莎士比亞親筆告訴她的,她被其討厭的繼母反將一軍,遂決定去倫敦問清楚,卻戲劇性地剛好趕上《哈姆雷特》的開演現場。在過程中,兒子的名字從各演員嘴裡反覆響起,如同一隻脫離脈絡的瘋狂陀螺,旋轉得愈來愈快,讓她痛苦萬分:
「他怎麼可以偷走這個名字、徹底剝除其代表的所有意涵,然後將曾經含括其中的那段人生直接拋棄掉?」
然而直到哈姆雷特演員出場,她才認知到丈夫的用心,那一顰一笑,每個動作,皆是兒子的完美複製,但那個男孩,卻又更高,更年長,仿若他從未離開過,如今終於出現在舞台上。而哈姆雷特父親的鬼魂,由莎士比亞出演,以一身鎧甲的身姿,與兒子交換了生死:
「他接收了兒子的死亡,將其變成自己的死亡,他把自己放入死神的魔爪中好讓兒子復活。」
我認為生死交換的概念滿美的,現實中活著的父親,透過戲劇的死亡延續兒子的生命,如同硬幣翻面,雖然在戲劇的最後,哈姆雷特還是死了(這倒是沒在小說中提到)。有趣的是,哈姆雷特的經典台詞,常見譯為「生存還是毀滅」,但在梁實秋版中則是「死後還是存在,還是不存在」,似乎呼應了《哈姆奈特》中艾格妮絲追尋兒子鬼魂的企圖,在她生命中見過形形色色的鬼,為何獨有其兒子不對她現身呢?由此,小說或許也藉由設計了這個空缺,得以讓莎士比亞的戲劇,作為小說結尾的完美答案,讓逝者在虛構中重生。
但是但是,這還是難以改變莎士比亞是渣男的印象啊,以至於我懷疑,這種所謂老文青的浪漫救贖,真的真的,只是任性地不講道理而已。比起這種美,現實中,在兒子死了之後,多陪陪老婆,不然,多寫點情真意切的信回家好不好。透過作品的昇華,跨越傷痛沒有問題,但現實中傷痕累累的戰友,卻視若無睹,名之為自私的創作欲,是一點也不過分。
談談別的,作為一本以歷史為背景的小說,《哈姆奈特》是普通讀者拿起來也完全沒有負擔的作品,尤其比起我前陣子讀的《哈德良回憶錄》和《呼吸鞦韆》。不熟悉歷史或許會漏掉一些細節,但整體讀起來仍是非常當代,甚至過於當代,而常常在閱讀過程中,忘記自己在讀一個16世紀背景的故事。其處理的題材太熟悉了,婆媳問題、子女養育問題、遠距婚姻、家暴的原生家庭、外遇與原諒、個人夢想等等。而在更細微的語言層次,這又是一本非常非常慢的小說,透過大量日常動作描寫,慢鏡頭的捕捉,展露人物內心的複雜變化,如129頁這段(「⋯⋯」為隱去的文字):
「手指⋯⋯躁動⋯⋯雙眼不停檢視⋯⋯大拇指和食指⋯⋯抽出來⋯⋯拎著⋯⋯手臂⋯⋯伸⋯⋯拍了拍⋯⋯背⋯⋯踉蹌⋯⋯站好⋯⋯重心放在腳尖⋯⋯一邊的眉毛⋯⋯抽動了一下。」
這段寫的是莎士比亞與其家暴父親的互動,可以看到,最前面的幾個動作展現了親子關係的彆扭,因而遲遲沒有互動,而之後鼓起勇氣接觸後(「拍了拍」),則出現了尷尬的反應(「踉蹌」),又因為太尷尬,而馬上要把身體正回來(「站好」)。這算是本書頗為典型的寫作特徵,拆解細節中的情緒變化,但我偶爾還是覺得太多了,會煩躁。
小說中最重要的哈姆奈特之死,是個究極謎題,小說顯然不想給出答案,只羅列了選項讓讀者選擇,這個謎題是:哈姆奈特為什麼會死(這也是歷史上的謎案)?翻開書第一頁,作者就做了歷史背景說明:「男孩哈姆奈特在一五九六年時過世,得年十一歲。」也就是說,讀者從一開始就知道哈姆奈特會死,為什麼這個認知很重要?因為小說開始的場景,是哈姆奈特到處找人拯救染上瘟疫的茱蒂絲。茱蒂絲看起來幾乎要死了,在小說進展到某處後讀者也會認知到,從小時候開始,她就比哈姆奈特體弱多病,而在艾格妮絲的預言裡,她臨終時會有兩人送終(但她生了三個孩子),所以小說的主故事雖則看起來在接近茱蒂絲的死亡,但讀者卻又從一開始就明白,死的會是哈姆奈特。
在我的紀錄裡,小說為哈姆奈特的死給出了四種解釋:(1)艾格妮絲早就預言到的命運;(2)染上了瘟疫(小說中哈先前就有症狀);(3)哈姆奈特與茱蒂絲都不在森林中出生(不同於他們的姊姊);(4)哈姆奈特答應與茱蒂絲換命,讓對方活下來。這些解釋之間並不是互相衝突的,它們可以同時成立,其中含括了自然與超自然的原因,也或許終極答案根本不在其中。
回到開頭提到的寫作倫理問題,在這本小說裡,是莎士比亞拿死去兒子的名字創作,而沒有告知艾格妮絲,後者要透過他人轉述,才像瘋了一般跑去倫敦問個究竟。這在很多人聽來是個很無稽的問題,世上同名者何其多,能傷害到誰?但考慮到莎士比亞在家庭生活的長期缺席,獨留艾格妮絲面對兒子的死亡,卻又選了那個孩子的名字作為劇名,沒有告知艾格妮絲,將那不知與死去孩子有什麼關係的戲劇搬演上台,供人觀賞,實在說不上是體貼之舉。我想,莎士比亞必定是感受到這個落差,才遲遲無法在信紙上對妻子袒露一切的吧。
寫於2023.11.15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