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當他人問起我台灣作家推薦誰的時候,我都會提到伊格言。當被問到推薦哪本作品時,一定是《零度分離》,因為我只讀過《零度分離》,而且讀過很多遍。
我太震撼於《零度分離》給我的啟發,遂每次想到要讀伊格言的作品時,總是選擇《零度分離》。
上次搬家時,翻到多年前讀過的《零地點》,所以那時我竟未能染上伊格言的毒?為了解開這個謎,也為了更進一步,我翻開了《噬夢人》。《噬夢人》的閱讀體驗和《零度分離》非常不同,這是一本當你進入後,無法馬上確定你要如何看待它的小說。這種煩擾會持續跟著你,當然如果你對駱以軍熟悉,或許會下這樣的結論:這是一本以單薄的主線為祭品,儘量往上堆疊小敘事的小說。你會得到一個無法把握的認定,小說是橫向拼湊的,而非縱向深入。
一旦進入小說後半,這種認定就會逐漸崩解,許多看似無關的細節鋪展,在後來都被圍堵在一起。就像拼拼圖,那些原本被以為無法納入的單獨小片,彷彿是頑皮小孩收拾時因偷懶而胡亂混入其中,如今都被某隻迅捷的神之手拼進了「全景」之中。那速度之快,直讓人無法呼吸。
粗略來看,小說節奏在中途的陡變,使得閱讀體驗呈現了兩種非常不一樣的效果。我不認為後續的解謎能為前半部的破碎「負責」,因為對我來說兩種體驗都相當重要。在此我尚未提到其中大量的註釋。《噬夢人》值得注意的是註釋的使用,一般來說,註釋是為了解釋文本中的概念或歷史淵源,力圖做到清晰,不打斷敘事節奏,但這本小說明顯不是如此,開頭就已指出註釋可跳過,幾乎不影響情節。當你真的讀進去後才發現這個友善提醒之意義,許多註釋的長度橫跨好幾頁,其內容來源包括虛構的WIKI資料、書籍雜誌、都市傳說、學術文獻、動畫、採訪資料等,註釋不僅解釋了書中諸多概念和名詞,同時大多都帶上了與主線完全無關的完整故事。
所以這些註釋當然也使得小說中的小敘事更為龐雜,尤其你若與我一樣是那種比較一板一眼的讀者:註釋出現在哪裡,在該段結束後馬上讀註釋。如同《機器人大戰》中的藍色字體,或RPG遊戲中的百科,你當然無須理解哥布林或天上人的歷史故事才能進行遊戲,但這些視窗式的文本總是吸引著你離開主線,走入那條人跡罕至的小徑,當回過神來返回時,理所當然得重新進入。但伊格言的註釋更進了一步,他加入了故事,所以這些小徑便更為幽深曲折,回來的路途也更遙遠。
為什麼要設計如此多岔路呢?為了得到解答,讓我先簡單提一下小說的情節。小說虛構了一個未來時代,在這個世界裡不僅存在著人類,也存在著生化人。生化人由人類聯邦政府製造,在法律上屬於次等種族,且在製造之初就被以「夢境植入」的方式灌入了自我認同,這些自我認同包括知道自己是生化人、情感淡漠、對親密行為感到厭惡等等。生化人為了反抗人類的暴政,組建了生化人解放陣線,簡稱「生解」。這個組織在小說的主線時間中已是逐漸沒落的組織。小說主角K作為政府中技術標準局局長,其實質身分是生化人,他必須隱藏身分在政府機關中工作。然而同時,他也不同於一般生化人,他意識到自己未經過正規的「夢境植入」手續,他具有強烈的情感和人性的反應。那他是如何誕生的呢?K之真實身份是主要的閱讀動力,仿若一本推理小說,吸引讀者一步步進入故事核心,翻找底層的秘密。
K的身分之謎與小說的「岔路」設計互相呼應。K解構了人類與生化人的對立,K既是人類也是生化人,同時既非人類也非生化人。K之所見所思,K的愛恨情仇,皆是一種痕跡,但若要循跡,卻是徒勞,因為從根本上,他無法被分類成人類或生化人,他遊走於兩者之間,又超越於兩者之外,他是流動的。其存在是對分類法的否定。這是一個初看反政治,實則具有非常濃厚政治意味的設計,當我們誤認分類法是起點時,最終只會以刻板印象評判人。那些如同K一般的第三種類人,類同現實中所謂的混血二代,他們的存在本身就是對這種粗暴分類的反抗。
所以我不會將小說後半的主線推進視為對前半的「負責」,前半的破碎與「岔路」本就有其探討「小說是什麼」的意義。小說要服務於主線嗎?主線是否是種暴政?如同K的世界裡的人類政府種族分類作為一種統御的大敘事,其決定了結構中每一個體的位置不得變動,小說之「岔路」本身,是對化約的反抗,閱讀不是將小說縮減為「意義」,閱讀本就是一種持續變動的經驗。
在《噬夢人》中,讀者必須化身為主動的讀者,這些「岔路」之間如何互文,如何面對語焉不詳或終至未得解答之事(這樣的情節很多),註釋是否閱讀,在什麼時候閱讀,都是讀者需要去決定的,並由於不同路徑的選擇,讀者將能開放出不同的體驗。由是閱讀《噬夢人》不再是一個接收的單線過程,它持續在生成寂滅,不僅每一次閱讀都會有不同的體悟,甚至在單次閱讀中詮釋也是變動不居的。
即便單單從語言上來講,這種「岔路」的性質也是顯而易見的,《噬夢人》展現了語言的「鋪張浪費」在科幻小說中的潛能。小說裡充滿了不可思議的奇觀,比如人面花的竊竊私語、被退化刑折磨得只懂得互相撕咬的生化人、將上千隻基因改造的螢光動物趕下懸崖的藝術家等等,這些被凝止或慢鏡頭觀看的奇觀,以華麗的文字捕捉,使讀者陷入一種時間暫停的錯覺之中,在這些奇觀面前,主線再次被擱置。伊格言用以構築這些漂亮語句的方式林林總總,如調度光影(「曝白」、「螢光」、「透明」、「閃耀」、「晨曦」),或製造歪斜事物(「虛浮」、「鬆弛」、「廢棄」、「傾倒」、「擺盪」),或對無限概念的著迷(「複製」、「環形」、「無止境」、「延展」、「迴圈」)。當然,「夢」和「未來」的設定本就很方便製造奇觀,奇觀的威力常常來源於強烈的對比 — — 美麗與死亡。如下面這段:
「藍孩子寂靜地游動著。牠的身軀像是一顆搏動著的、透明的心臟。牠的觸手在水中妖異地款擺著,像是美杜莎的蛇髮⋯⋯」
隨即K想到:
「這其實是一場死亡的盛宴。死亡之屍骸的華麗表演。對水母來說,也唯有在死亡驟然臨至的當下,藉由渦流,將自己的體驅粉碎裂解之後,才得以看見這樣的景象了⋯⋯」
《噬夢人》的文字風格是多變的,既有註釋中冷冰冰的wiki體,也有敘事中對美的「鋪張浪費」,或是硬邦邦的分類說明表格,不同的文字風格似乎都在質疑再現之可能,如果存在那樣一個未來,我們要以什麼角度觀看才能捕捉全景?這種焦慮形成的文字分裂症,使讀者在不同視角下橫跳,由是或許能理解,歷史從不是一件能夠簡單說明的事情,要從技術角度嗎?還是從個人生命的角度?抑或政策擬定的角度?尤其像K這樣的人,看似位居高位,卻也不過是時代中的一片葉子,同時又能反過來看,即便只是一片葉子,在敘事中卻成為那麼重要的觀看世界的視角。「岔路」構成了小說「困難的整體」,這個整體並非一體通透,但更為多元。因為《噬夢人》展現的不是「知道」,而是「無法知道」(這點對比之前我談到的反烏托邦小說尤為明顯)。
無法知道什麼?或許是反覆提到的「全景」,這個所謂的全景,所有經驗的總和,實際上無法被總和。那就像《鋼之鍊金術師》愛德華目睹的真理,無法窮盡全部可能性湧向感官直至超出極限,由是即便目睹過真理,也無法說出來。人的存有無法從「全景」中得到答案,對海德格而言人是被稱作「此在」的存有者,而此在只能是可能性。可能性是什麼?在我看來,就是逸軌,反定義,在《噬夢人》裡,就是K。
在159頁中K提到自己的指端是「具體的空無」,穿過「存在的所有事物」。人既然是可能性,是永恆的路途,永恆的未完成,人就必定是某種空無,然而因為他有歷史,所以也是某種具體。K在小說中的迷惑,他欲望成為人,卻又疑惑自己是什麼,這種存有的迷惑,難道不是每個人對自己的叩問嗎?
夢灌輸了生化人的自我認同,小說的這個設計,可看成對虛構力量的認同。虛構的夢何以成為一股深入骨髓的力量,塑造人性,以假亂真,這是虛構的暴政,也是虛構的解放。既然虛構能製造模樣相似的生化人,自然也能解放生化人。承認虛構,某種程度上,也是承認小說的力量。
最後我想提出的是,小說中的時間有個值得注意的設計。雖然小說起始於一場審問,但在情節鋪展過程中反覆回到的時間點是西元二二一九年12月9日。將這個時間點視為起始點的話,小說幾乎就是以回溯的方式進行的了。但是在註釋中,時間卻是遠遠晚於故事時間,如註28的維基百科詞條,時間顯示為二二九五年10月12日,也就是說這裡至少存在一個遠遠晚於故事結束的視角,在那時文明尚未覆滅,知識持續累積,小說發生在「未來的過去」之中,既是展望又是回望,由此那原本由於時間的延展而顯得不真實的未來,最終卻成了讀者心目中發生過的人類殘暴史,如同回望夢的奧斯維辛一般。
寫於2023.10.1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