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第一次讀《蘿莉塔》大概在10年前，中間可能重讀過一次，最近因為讀書會，又翻開這本小說。
《蘿莉塔》簡言之，講的就是40歲的歐裔文學教授韓伯特在因緣際會的偶然之下，透過處心積慮的計謀控制年僅12歲的蘿莉塔，與她發展成長年的不正常性關係，並周遊美國，最後蘿莉塔逃跑，韓伯特找出「誘拐」她的人並復仇的故事。
這篇經典的戀童癖之作，自上世紀50年代出版始，至今仍是燙手山芋，可談，卻不能說沒有顧慮。讀者開啟閱讀不久後就必須選擇一個位置，要代入，還是抽離？要當被告，還是法官？前者是一個危險的視角，後者則離文本過遠，因頻繁的批判而失去共情的可能。即便讀者選擇了其中一個位置，也不代表就高枕無憂，在閱讀過程中，因情節的發展，如前期韓伯特壓抑自己的情慾時，讀者可能更傾向共情於他，當他伸出魔爪控制蘿莉塔時，讀者可能又抽離了，在韓伯特決意復仇時，讀者興許會擺盪在兩者之間。這種位置的變動，在閱讀過程中，以微觀的方式折磨著讀者，同時也正是這種危險性，催促著讀者讀下去，以找到一個平衡點，好讓自己心安。《蘿莉塔》能否撇開道德不談，是另一個考量點。即便認為文學歸文學，現實中的道德考量，仍能以隱形的方式影響讀者的判斷，而致使讀者在很大程度上更偏向採信所有對韓不利的觀點。譬如說，這本小說當然有相當成分的不可靠敘述，因為作為第一人稱的韓伯特，有各種說謊的必要，而文本中蘿的形象，以及種種證據，皆呈現出或多或少的矛盾，因而產生出的詮釋縫隙，在填補時，對韓不利的觀點總是更容易在讀者心中佔據上風。譬如說，我們更願意相信韓對蘿是沒有愛的；韓透過各種說詞為自己辯護，但他本人可能並不相信這些說詞；甚至連蘿主動「勾引」韓的情節，也是韓想像出來的，等等。採信這樣的觀點是較為容易的，因為現實中的道德準則在一開始，就要求我們要偏向蘿是受害者，韓是惡魔。
不可靠敘述的弔詭之處在於，若我們全然不相信敘述者，那整個故事都沒有意義，另一方面，若全盤相信，則必定失真。《蘿莉塔》是韓伯特的回憶錄，小說建基在回溯之上，即一個循跡、塗改的過程，韓就像一張老舊沙發，讀者不得不深陷其中，躺得舒舒服服，它的不可靠，是真與不真的兼併，是魚看向魚缸外的目光，必定歪曲，卻能大體上自圓其說。韓之不可信，正如上文提到，是他有說謊的必要，他要為自己的惡行辯護，同時也能說服自己，其行動皆出自於愛，值得原諒，更別提敘事中的各種矛盾，如韓認為蘿是主動的，卻又不經意寫到蘿每晚都在哭泣。那韓之可信呢？或許也在於敘事中的矛盾，韓不理解他的小魔女，給她披上臆想中的形象，卻又無法抑制地懷疑自己的判斷，所以才會紀錄下這些矛盾，以呈現心理掙扎。
情慾是什麼？愛與情慾的關係又是什麼？這是小說給我們提出的兩個問題。在我看來（下文我都不再用這個詞，反正一定是我個人觀點，一直重複很煩），情慾基本上是心理層面的，尤其對於韓伯特這樣的戀童癖來說，所以一些行為，譬如擁抱，在大部分人解讀下是父親與女兒的正常互動，在韓看來，卻能夠滿足情慾。韓的情慾對象（兒童）不具普遍性，但他的情慾行為、情慾目光卻具有普遍性，他對蘿莉塔的美的描寫動人心弦，他對觸摸的敏感與讀者的初戀體驗一致，由此才能勾起讀者的共情，同時意識到這種共情的危險性。但是《蘿莉塔》卻又似乎指出，愛與情慾是可分離的，韓對蘿精神上的戀慕，不能說沒有但不多。韓提到，蘿是柔弱夢幻的孩子氣和詭異的粗俗的組合，在一開始，他似乎對兩種特質都欣然接受，到了後來，他明顯無法忍受蘿的粗俗，她的腦袋空空，她對文學藝術的品味，在在讓他惱火。
所以我們可以看到，文本中呈現的矛盾，也來自於韓並不真正理解蘿，韓只想從關係中攝取他要的部分，拒絕深入思考不要的部分，只單純把蘿的反常行為標籤化。他幾乎鄙棄蘿一切的愛好，但為了夜晚的歡愉，又不得不儘量滿足這些需求，幾乎就像是為了讓孩子安靜下來而喂安眠藥的父母一般。
小說在開頭提到，韓在童年時有過一段戀情，與名為安娜貝兒的女孩交好，卻在不久後面臨她的死亡，這能否解釋韓的性慾固著？他的錨永遠落在那片無止境的童年海洋裡了嗎？無論答案為何，韓定義他鍾愛的「小魔女」時，其年齡範圍在9到14歲，而人不可能永遠停在這個年紀（情慾可以），所以他必定得面臨蘿的老去，他在跟時間賽跑，其終點沒有意外地必定是（情慾對象的）死亡（年齡上的），而只有物理上死亡的安娜成了永恆的小魔女，多少有點諷刺。
對於戀童癖來說，小魔女必定死亡的真相，與穩定關係形成了割裂，我們能在多大程度上確定，韓之古怪性慾建基在對死亡的凝視上？或僅僅被死亡所催化？人若終有一死，剎那便成了永恆的另一種可能，只有情慾能超越時間，只有情慾的痙攣能連貫破碎的個體，然而人終歸得回到時間流之中，孤獨，衰老，死去。韓伯特對蘿莉塔的態度既是崇高的，也是淫穢的。他一方面不斷神化蘿，卻又將魔爪伸向她，用言語貶低她，威脅她，無視她的意志。正如巴代伊所說：「純潔與淫穢構成整個神聖範疇。」小魔女屬於禁忌之地，韓伯特藉此禁忌，達成踰越，進入生命無可言說的去個體化領域，忘記了他自身的病態和現實的枷鎖。然而神聖範疇與世俗範疇對立，韓伯特對世俗的蘿莉塔一點興趣都沒有，對她的人格和精神生活漠不關心。
最悲慘的是，蘿的親生母親海茲太太也有無法推卸的責任，海茲太太在愛上韓伯特之後，想盡辦法把女兒送走好過浪漫的二人世界，言語中對女兒極盡侮辱，視為包袱。羅莉塔自始就生活在一個孤立無援的境地，無怪乎被韓伯特帶走後，她長時間地被動接受現狀。有一幕，蘿與韓激烈爭吵，逃跑了，卻又回頭找他，還放棄了深愛的學校戲劇表演，與韓進行一場旅行。那是蘿的自暴自棄嗎？在一次成功的逃跑行動之後，終將體認到自身的無力，而索性連救贖般的戲劇都放棄，墮落到底？
蘿的形象之變化莫測，應有兩層原因，一是因為韓無法深入其精神，只觸及表面行動結果，而致使行動邏輯不明；二是因為蘿在扭曲的父女關係中拒絕付出真情實感，所以表現出強烈的攻擊性。恰如韓伯特最後的懺悔：「在那討人厭的青少年陳腔濫調後面，可能有一座花園、一抹微光、一扇天堂大門 — — 而那黯淡美好的領域，對於我這只會可悲抽搐的墮落軀殼而言，恰是絕對的禁地。」
然而蘿最終仍選擇了逃跑，過自己的生活，正如韓在小說中也非鐵板一塊未曾改變。在韓的第一段婚姻中，他決定與維拉麗亞結婚，過常人的生活，壓抑自己的性慾，換來的卻是妻子的背叛。雖然他對妻子沒有一丁點愛，仍懷著巨大仇恨，在想像中毆打妻子，殺害這對新情人。值得注意的是，韓伯特並沒有下手，他只停留在想像階段，現實中乖得像一台吸塵器，只做份內的、彬彬有禮的對應。我們在另一件事上看到同樣的韓伯特，在想像中殺害海茲太太以便獨佔蘿莉塔，卻未真正動手。還有一次，他召妓時不滿意，因懼怕周圍的打手，被迫付錢走人。所以韓伯特其實是隱忍的假斯文紳士，只敢在腦中報一箭之仇。這樣的認知在結局翻轉，韓伯特為了蘿莉塔，開槍射殺了奎歐提，這一行為不僅使讀者重新審視了韓伯特的個性，更為他與蘿莉塔的關係打開了新的詮釋空間。他原諒了蘿的結婚，卻無法原諒帶走蘿的男人（這個男人甚至不是蘿的丈夫），以至於成為殺人兇手，把自己逼上絕路（而非逃跑殘害下一個小魔女）。
《蘿莉塔》也是一本戲劇性十足的小說，這些戲劇性的設計多建立在韓伯特視角下的迷霧，因錯估形勢造成的。比如維拉麗亞的背叛、海茲太太偷讀韓的日記、旅館旅客看穿韓的變態意圖、假安眠藥事件等等，這些設計一方面展現了韓的自大，習慣性將生命中遭遇的人物扁平化處理，蔑視他們，另一方面也使得小說的進展緊張刺激，讀者忍不住要知道危機發生後的應對，是閱讀動力的燃料。
最戲劇性的轉折或許就在跟蹤這段情節中，讀者跟著韓伯特的思緒，一開始意識到有人在跟蹤自己和蘿莉塔，後又自然地以抽離的角度懷疑這是韓精神緊張出現的幻覺，直到韓自身也懷疑自己是不是腦袋不清楚，最後蘿竟真的在某天逃跑，至此故事出現驚人轉折，也證實了韓的猜想有部分合理性。九彎十八拐的思想變化，都來自於這個非全知全能的老舊鏡頭，以達到一種偵探小說的閱讀快感。
回到最初的討論，作為一名當代讀者，面對《蘿莉塔》這本著作時，仍將處於搖擺不定的狀態，換句話說，這本書還在成長，還在過程中，甚至在翻開前，讀者就必須做出決定，要採取免疫（納入微量病毒）的態度，還是排除的態度？一種美學的態度？一種文學的懸置態度？或是，比如說，一種無所謂的態度（非常當代）？韓伯特提出的問題，仍然縈繞在世人心中，等待解答。
寫於2023.11.09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