評《三流超級英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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昨日藉著火車上度過的7個小時,讀完了游朝凱的《三流超級英雄》。好久沒有讀過如此驚豔的短篇小說集了。

《三流超級英雄》由11篇架空性質的實驗作品組成,每一篇的形式和視角都不同尋常,由此你無法不對照過往的閱讀經驗,試圖理解那些千奇百怪的宇宙。這是一本關於小說的小說集。

這些小說有著卡夫卡和喬治·桑德斯的氣質,但試圖推得更遠,加進了流行文化/科幻奇想/物理學算式作為佐料。同名首篇講述主角「潮濕人」因超能力過於無用而無法考到執照,隨著年齡增長,逐漸面臨一個道德抉擇(成為好人/壞人)的故事。「潮濕人」如同常人,有一點天份但不多,那一點天份捨棄掉也不是,留下來也不是,彷彿被推進了追逐夢想的陷阱,不願面對終將平凡的命運,索性墮入邪道,成為另一種意義上的「有用的人」。

在〈變成自己的男人〉裡,主角大衛內心裡的「我」覺醒了,「我」與大衛產生了疏離。這就像有一天你發現,「你」被困在了你的身體裡面,身體在行動,而「你」在觀察,在模仿,偶爾試圖突破控制,大多時候無能為力。「我」與我的疏離,「我」是第一人稱,我則是第三人稱,這其實是一種寫作視角,當我們把實驗性自我——即各個角色——放入小說裡時,「我」與我就分離了。我先做了,「我」問我為什麼這樣做,我超出了「我」,「我」觀察著我。但這裡又不純然是寫作視角,因為大衛是一名典型的上班族,規律乏味的生活,不斷重複的日常,依靠著慣性而活。所以第一人稱與第三人稱的疏離,來源於脫離慣性的靈魂被甩出了軌道,對日常產生了懷疑。

這種疏離,到了〈我最後扮演我的日子〉更為明顯。小說的場景是一齣名為「家庭」的美國影集,我在「家庭」中始終扮演兒子,而「母親」的演員則換個不停,其打破平衡的衝突點正是新來的「母親」總是脫稿演出,她過度的溫情、額外的索求,都讓敘事者感到困惑,那些「過」與「外」都不在劇本上,是節外生枝,令人無所適從。奇妙的是,結束時竟是「我」被解僱了。敘事者發現,新來的人「演不好」,但「做得到」。這是說,他不思考,直接做,沒有任何中介,沒有任何距離,他直接就是兒子。

〈我最後扮演我的日子〉講的是「演」與「是」的差異,藉助一個寓言般的拍戲場景,呈現兩者的張力。演出憂鬱、無聊、諷刺,演出愛,似乎暗示著我們的日常被規範在某種文化目光之下。我們是演出的母子,而非真正的母子。我們感覺,是因為「應該」感覺。「演」作為中介,使世界上的萬千生命在「家庭」這齣戲劇下呈現出相似的相處模式,光是想像就令人毛骨悚然。小說把這齣戲推到永恆,竟演到了諷刺的4572513集還不結束。

「演」同時也是:你要我是什麼,我就是什麼。「演」是佛洛姆所謂的「市場取向」,將自我視為商品,只有交換價值,沒有使用價值,其內裡是空的,所以敘事者才會顯得如此冷漠,懼怕自然反應。

我想,那種卡夫卡的氣質正是在這些設計裡被催迫出來的。這裡的許多人物和K一樣,常常缺乏名字,缺乏過去,缺乏深度。這些人物被職業限制著:公司職員、演員、三流英雄。這些人物以空白的姿態從小說的「當下」出發,身輕如燕,顯得不真實。卻又因為這種抽象性質(如同最廣義的男人、女人、公務員),而和每個讀者聯繫在一起。畢竟誰能說我們不是其中一員?

當代人是一種「當下人」,過去已過去,未來尚未來,只有當下是真的。未來是不斷襲來的當下,過去是已經逝去的當下。由此當下既沒有歷史的包袱,也沒有未來的指引,成為重複的節奏,成為資本世界的齒輪,持續運轉就對了,其他不用想。常人面對著一個早已成形的如陷阱般的世界時,萎縮成一顆原子,一個沒有名字的人。

〈現實主義〉一篇中插入了一則反轉的卡夫卡故事:一隻蟲變成了人,穿上襯衫和西裝,日日上班卻無人發現,他的腦袋裡都是蟲的思想。這當然是〈變成自己的男人〉的另一個切面,所謂我在我的裡面,前一個我常被理解為靈魂(這個靈魂實際上是空的,比起傳統意義上的靈魂,更像是第一人稱),後一個我則是當代意義下的制服。但〈現實主義〉和末篇〈不適合用於採掘小說的自傳素材〉一樣,也在探索小說的情節到底意味著什麼。前者對「我沒辦法把這寫成我們的故事」作了一次次的確認,墜入了母親生死循環的永劫回歸,對小說的意義問題進行叩問;後者藉著重複那些無法成為小說的瑣碎細節,對小說陳規中的情節統一性提出質疑。這兩者在我看來,都是小說自帶的「浪漫化」衝動,所謂現實主義離真正的現實是那麼的遙遠。

〈32.05864991%〉探討了約會過程中雙方對「或許」一詞的不同理解。當提出邀請時,對被渴望者而言,「或許」就等於「32.05864991%」的答應機率(過度精確的數字帶來了多麽有趣的諷刺效果),而對渴望者而言,「或許」意味著OK。以不同人對同一個詞的理解差異作為著力點,讓人想起昆德拉筆下薩賓娜和弗蘭茨的誤解詞典,只不過此處作了更詳盡和微觀的操作,並使用科學語言將讀者的日常經驗推遠。這種效果我們在〈自學的麻煩〉中感受最深,利用物理學語言去理解A和B的愛情故事,像是如下段落:

「(i)A直到最近才開始覺得比較能夠預測B的路徑、B的行為,她的攝動以及奇怪的運行方式。他心想,結果現在又發生這種事。另一個天體。」

這在講A以三體問題的角度去思考他與B生了孩子後,生活似乎會往更無法預測的方向偏離。透過強確定性的物理學語言去剖析日常,藉以呈現出日常之不確定,生活之混亂,以及人的無力。

我會說,游朝凱在這本集子裡使用的語言多是這樣的疏離,既不親切也不溫暖,卻因而催發出美,令人沈醉其中,無法自拔。小說裡的概念初看很搶眼,但當你讀下去就會發現,其直抵生活的基礎,討論的是最原始的生命經驗:我是誰?我要到哪裡去?我們如何相愛?冰冷的語言,喚起的是讀者心中的暖意。

以異樣、非現實、非小說陳規的方式塑形日常,使用特殊語言拉開距離,藉以把這個日常放入實驗室內,概括出最一般意義上的、被徹底剝離乾淨的人的狀況,這是《三流超級英雄》了不起的成就。正是這類奇奇怪怪的文本,讓我始終相信,小說是真正的冒險,永不過時。


寫於2024.05.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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雜食,讀小說、理論、社科類書籍和怪書。分享誠實閱讀心得。 獲鍾肇政文學獎,桃城文學獎,作品曾刊登在《印刻文學生活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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