涉及劇透,斟酌閱讀。
到了今天談這本書還有意義嗎?似乎已經太多人談過,太多的想法,太多的解析,太多的感受,我還能在這座大廈上增添些什麼?
所幸我很少讀他人對此書的評論,由此我就能假裝什麼都不知道,繼續談論我的想法。《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輕》是我每隔一兩年就會拿出來讀的書,翻開書頁,讀到托馬斯、特麗莎、薩賓娜、弗蘭茨、卡列寧,仍會被角色的命運牽動,試圖回答昆德拉設下的一個個問題。
所有問題都跟角色的經歷緊緊連結在一起,因而這些抽象難解的問題,也就有了血肉。
問題不必然與單個角色綑綁,有時會蔓延開來,在其他角色的生命中長成其他問題。但為了篇幅考量,我還是將這些問題粗暴地分發下去吧。
說到托馬斯,我的第一印象就是「輕與重」。若將角色分作輕、重兩個陣營,托馬斯和薩賓娜顯然屬於前者,特麗莎和弗蘭茨則屬於後者。托馬斯的輕首先體現在花花公子的形象上,慣於穿梭在不同女人之間,因為與前妻的慘痛婚姻遭遇,而決定純粹享受肉慾就好。他發展出一套約會準則,嚴格管理見面頻率,不共同過夜,絕不允許「節外生枝」。這種輕給了托馬斯很多快樂,直至他遇到特麗莎,愛上特麗莎,破例讓她住下,在她生病時照顧她。托馬斯的肉慾情誼是純然的喜悅,而特麗莎,真的,特麗莎給他帶來了多少痛苦啊。與肉慾的輕相對應的,就是愛情的重。愛情,在托馬斯身上表現為同情(共同—感覺),使得他原諒她越界,即便她偷看他的日記,破壞他的肉慾情誼,他仍然接受,並與她一同悲傷。
特麗莎掌管了托馬斯的詩情記憶:「這塊區域紀錄著所有讓我們著迷,讓我們感動,賦予我們生命美感的事物。⋯⋯當一個女人用一句話把她登錄在我們的詩情記憶之中,這一刻,愛情就開始了。」其他女人無緣在此區域逗留,她們被消耗,被抹去,被遺忘,終將成為陌生人。這似乎證明了,肉慾是輕的,與愛情不同,然而果真如此嗎?
小說喜歡翻轉詞的二元關係,如同托馬斯會漸漸發現,肉慾原來是重的,因為它命令他去追逐,去滿足,即便一次次傷害特麗莎,仍無法停下腳步。這道內在命令無法違抗,就像他的工作。他原來是知名的外科醫生,手術刀是他的使命,然而使命不也是沈重的負荷嗎?當他因種種遭遇而被迫放棄了使命,成為一名清潔工後,他發現生命不必然要背負什麼使命,什麼意義,只要快樂就好。
輕與重在托馬斯身上的第三個體現,就是偶然與必然。托馬斯回想起自己與特麗莎的相識,竟是一連串偶然促成,他無法接受,他那麼愛特麗莎,這一切怎麼能不是命中注定的呢?這讓愛情顯得多麼沒有意義。而特麗莎怎麼看這件事?特麗莎認為,正是那些偶然才是意義所在,才是重。因為偶然意味著脫軌。特麗莎的生命被必然壓得透不過氣,她的前段生命是糟糕的母女生活,看不到未來的工作環境,而只有出軌,偶然的出軌,才能帶她超出生活。但托馬斯的前段生命是醫生,是性愛冒險,所以托馬斯才那麼難接受偶然。
輕與重,翻譯成小說中的另一組句子,就是「非如此不可?」和「非如此不可!」。這句話出現的場景是托馬斯決定回布拉格找特麗莎時,院長以問句問他,而他以肯定的姿態回答。問號是一種懷疑和懸置的態度,推遲決定的時刻,對必然進行嘲諷。問號是昆德拉的小說中很典型的態度,它以無意義的姿態懷疑意義,它說等一等,晚點再決定。本質上,問號就是反革命。
所以當托馬斯喊出「非如此不可!」,信心滿滿地跑回布拉格之後,他開始質疑自己的決定,拋下一切找特麗莎,似乎很不明智。問號是反革命,是理性,是衡量,而驚嘆號是革命,是非理性,是暴衝。愛情,如同革命,要求人融入,而不是思考(危險!)。
托馬斯離開「非如此不可!」的方式,就是對它吐口水,將自己沉入「黑色的陶醉」之中。他因為一篇關於伊底帕斯的文章而被政治迫害,失去了工作,異議分子找到他,慫恿他簽下一份請願書,讓世人知道這個國家仍然有人勇敢地與政府作對。正是此時,托馬斯決定他要為特麗莎而活,什麼正義,什麼國家命運,與他有什麼關係?他才不要去做正確的事,就像當年他跟前妻說他永遠不要看到她和兒子一樣。這不正確,不道德,但他本來就站在「輕」的這一邊,他無所謂。
這讓我想起《賦別曲》中的雅庫。他也受到了政治迫害,一生與政府為敵,最終決定逃離到國外教書。雅庫以一種政治的目光去審視他人,審視生活,有很強的道德感和政治意識。然而就在離開前,他無意中遇見了卡蜜拉,這位女歌手的美如此震撼,以至於他說:
「對他來說,女人的世界跟他在這個國家參與演出的這齣苦楚悲劇是混為一體的,他在這裡扮演過迫害者和被迫害者,他在這裡經歷過諸多戰鬥,卻不曾品味過田園詩般的生活。可是這女人突然出現在他面前,與這一切無涉,與他的人生無涉,她是從外面來的,她出現在他面前,不僅以美麗女人的樣貌出現,甚至她就是美的本身。她向他宣告,活在這裡,可以用其他方式,也可以為了其他目的。她向他宣告,比起正義和真理,美是更真實,更毋庸置疑也更可及的,美是超越一切的,而在此刻,美對他來說卻是永遠失落的。」
托馬斯和雅庫都在一個高度政治化的環境裡,指出了另一種可能。這種可能不是站在戰鬥或反抗的一方,而是跳出來,過另一種生活。這種生活不那麼政治。說到底,以擁護者和反抗者的目光去定義自己,本就落入了當權者的圈套。這個觀點在當今,似乎受到很多抨擊,正如很多人喜歡說:每一件事都與政治有關。這個說法我是存疑的。一來,如果所有事都與政治有關(想想另一句話:所有人都是藝術家),那政治似乎就失去了特別討論的意義,反正我們怎麼講都必然是政治的,那「政治」本身還有意義嗎?二來,至少我的生命經驗來講,要如何每時每刻都政治地去認知,去行動?(政治的情勒?)這樣的視角,在開顯的同時,不也遮蔽了許多其他事物嗎?這不正也是為什麼昆德拉如此厭惡人們「只」用政治角度去讀他的作品的原因嗎?我當然可以很政治地去思考今天中午吃什麼,但我不是非得這麼做不是嗎?
現在讓我們離開輕與重的領域,進入肉與靈,即特麗莎一生糾結的問題。和托馬斯不同,特麗莎無法做到靈肉分離,想到托馬斯跟不同女人上床,聞到他頭髮裡其他女人的味道,她就抓狂。特麗莎這樣的角色,對我來說是更熟悉的,畢竟生活中有多少人真的能做到靈肉分離呢?既然如此,特麗莎為何要進入這段關係,屢屢受傷也不放手?
這裡不論愛情,也不論特麗莎對肉靈糾結來源於其母親,特麗莎的「接受」,是因為這段關係從一開始就不對等。身為女侍的她自覺地位低下,而托馬斯是知識分子,是她渴望的另一世界的入門券。我們或許可以說,特麗莎是懷抱著濾鏡和夢想進入這段關係的,而後來她也如願以償地從事更有文化氣質的工作。特麗莎的「接受」,是因為她自覺不配,她是弱者,無能做決定。也因此,她與托馬斯到了瑞士後,又一個人跑回布拉格,成全對方的自由生活。
特麗莎沈溺於自身的軟弱,這種現象,昆德拉稱之為暈眩:「暈眩,就是沈醉於自己的軟弱。一個人意識到自己的軟弱,不想反抗,還任由它去。陶醉在自己的軟弱之中,想要變得更加軟弱,想要在眾目睽睽之下當街暈厥,想要倒在地下,跌到比地下更低下之處。」我們誰沒有過沈溺於自身軟弱,破罐子破摔的經驗?我們在酒精中放縱,在糟糕的職場中自我損耗,一個小時又一個小時地看短影音,或舉起大拇指說「我就爛。」特麗莎的弱者式暈眩,我們都很熟悉。
強者控制弱者,弱者承受強者,在戀愛關係中,我們總如此認定。但昆德拉再次翻轉,以特麗莎後來的感悟告訴我們,在愛當中,弱者才是擁有力量的那一方。特麗莎之所以逃離,是因為她知道托馬斯總會追過來。托馬斯為了特麗莎放棄了使命,放棄了城市生活,放棄了肉慾情誼。她用「逃」抓住他。
特麗莎以為自己控制了托馬斯,但後者只是為了逃離「非如此不可!」才一次次做出背離自身的決定。在我看來,以強弱去看待這段關係,似乎不是十分有效的方式,那只是特麗莎的視角。我甚至懷疑,特麗莎所謂的知道托馬斯會怎麼選,也是不可信的。那種「我害托馬斯過上今日的破敗生活」的想法,只不過是特麗莎的自我貶抑又一次發作罷了。她從事後的角度看過去,然後把責任攬到身上,回到當下,她根本不可能作出那樣殘忍的決定,最多最多,只能說她下賭注,但無法保證輸贏。我更相信,她根本沒想過托馬斯會一次次追過來。
薩賓娜與弗蘭茨,我想將兩人放在一起看。他們指出問題的兩面,即背叛和媚俗(偉大的進軍)。背叛是「走出行伍並且走向未知」,背叛是輕的變奏,是個體。相對的,媚俗「召喚的是根植在人類記憶深處的一些關鍵形象:不孝順的女兒、被遺棄的父親、在草地上奔跑的小孩、被背叛的祖國、初戀的回憶」,簡言之,媚俗是走入行伍,是重的變奏,是集體。
媚俗並不罕見,意味著盡可能地滿足最多的人。典型如社群媒體的按讚就是媚俗(雖然我這麼說還是很想要你們按讚的啦),暢銷書是媚俗,流行樂是媚俗,政治宣傳是媚俗,汽車廣告(中產階級的幸福圖像)是媚俗,民主夢是媚俗,連偶像劇車禍也是媚俗。這些很典型,也常被所謂的「知識分子」抨擊,但我要說的是,每個圈子都有那個圈子的媚俗,無論自命清高到什麼地步。什麼文學圈、藝術圈、學術圈,只要你身在其中,都能體會到人們對某些價值的不理性狂熱,對某些前輩的不理性吹捧,抬高再抬高。畢竟媚俗就是崇高,就是否認大便啊。
在這裡,昆德拉讓我們認識到,背叛與媚俗看似相反,實則還有第三種可能。這個可能既不否認媚俗,也不承認媚俗。他說:「媚俗一旦被人當作謊言,媚俗置身的情境就是非媚俗了,它會失去一切極權的力量,變得跟所有人類的弱點一樣動人。因為我們當中沒有任何人是超人,也沒有人可以完全逃脫媚俗。不論我們如何輕蔑媚俗,媚俗終究是人類境況的一部分。」
在這種態度之下,我們和「清高」的薩賓娜一樣,仍能為某些俗套感動落淚,產生美好念想,但也時刻提醒自己,這種念想的虛假本質。我們可以看偶像劇看到爆哭,但出來後要體認到,偶像劇是個否定大便的世界。這種警覺和昆德拉小說中的政治態度(抱歉啦昆德拉我還是要說到政治)是一脈相承的。為政治理想感動,追逐烏托邦,那種天真雖然浪漫動人,卻也真實地輾過無數生命。比起追逐天使的笑,昆德拉一直試圖將我們拉回到惡魔的笑的那一邊,即否定意義,承認大便。
昆德拉小說中對意義的質疑,常給人一種虛無感。奇怪的是,這種虛無來源於理性,理性導出懷疑,懷疑產生惡魔的笑。有一些情節的設計多麽耐人尋味,失去外科醫生使命的托馬斯,失去摯愛薩賓娜的弗蘭茨,這要出現在別的小說裡,不花幾十頁描述這種痛苦,沈醉在痛苦中無法自拔都覺得浪費。痛苦是對意義的絕對承認。但《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輕》怎麼寫呢?兩人在短暫的痛苦之後,迅速投入新生活,並在新生活裡體悟到輕盈的重生。兩人的這些經歷暗示的,正是對意義的背棄,以玩笑的姿態!在過度政治化的世界中,昆德拉不像《憤怒的葡萄》一樣,為受迫害者演奏一曲激動人心的軍樂,反而對兩邊都不以為然,試圖劈開更豐富的生活肌理。而在《生命中不可承受之輕》裡,我們就可以說,這裡頭最觸動人心的,不是知識分子的抗爭,而是我們最熟悉的愛情、性慾、死亡、背叛和別離。
只要讀讀這本小說的最後一部就能感受到那種情感的力量有多麽強烈。在《卡列寧的微笑》中,我們被特麗莎和托馬斯的愛情感動,兩人在生命的終點之前如此相愛,但兩人卻不是以完全合一的方式相愛的。那麼多的同床異夢,那麼多的個體性,卻無損兩人的愛情。這彷彿在說,愛不一定要放棄自我。愛永遠是個過程(不斷磨合,不斷往前超出自身)。另一方面,這一部也讓我們透過卡列寧這隻狗,思考人類的幸福問題。我想以其中的這一段作結:
「如果卡列寧是人而不是狗,那牠一定早就會對特麗莎說:『喂,每天都讓我在嘴裡咬著個牛角麵包,我已經玩膩了,可不可以來一點新鮮的?』這句話蘊含著人類所遭受的一切天譴。人類的時間不會走圓圈,而是直線前進。這正是人類得不到幸福的緣故,因為幸福就是渴望重複。」
寫於2024.05.1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