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五點半,醫學中心的走廊被一種近乎殘酷的潔白籠罩著。燈光從天花板灑下,將磨得發亮的地板映照成一片冰冷的鏡面,每一步都帶著空曠的回音。空氣中瀰漫著消毒水特有的、乾淨卻刺鼻的氣味,像一道無形的牆,隔開了內外的世界。
會議室裡早已坐滿了人,一張張年輕卻略帶疲憊的臉孔在白光下顯得格外肅穆。炭治郎深吸一口氣,那股消毒水的味道更深地沁入肺腑。他悄悄在後排落座,翻開筆記本的動作都顯得小心翼翼。
就在此時,他的目光被前排一道瘦削的身影吸引。
那是一個少年,身形單薄得彷彿會被旁人吞噬。他不像其他人那樣交頭接耳或滑著手機,只是靜靜地坐著,膝上攤開的病歷資料被他用骨節分明的手指輕輕壓著。他的側臉線條乾淨,睫毛很長,但神情卻是一片超齡的沉靜。那種冷淡與專注,不像個初來乍到的學生,反倒像一位即將上台發表艱深論文的資深學者。
炭治郎不禁微微蹙眉,那孩子……看起來實在太年輕了,或許連二十歲都不到。柔軟的髮梢還帶著少年人的氣息。
「是院內志工嗎?還是哪個教授的孩子來見習?」他心底的困惑悄然滋長,「總不會是迷路的病患家屬吧?」
沉悶的空氣被點名聲劃破。一個個名字被念起,伴隨著緊張或沉穩的回應。
「……內科組,時透無一郎。」
那個少年聞聲,緩緩抬起頭。
「到。」
僅僅一個字,聲音清冽如冰,沒有任何情緒的波瀾,卻瞬間讓整個會議室的溫度都彷彿降了幾分。
炭治郎徹底愣住了,指間的筆險些滑落,在筆記本上劃出一道突兀的墨痕。
會議的內容他幾乎沒聽進去。滿腦子都是那個少年冷淡的側影,以及那六年來他埋首書堆、熬過的無數夜晚。一種荒謬又複雜的情緒在他心中翻騰。
散會後,人潮魚貫而出。炭治郎看著那少年收拾好文件,起身準備離開,幾乎是下意識地追了上去。他臉上掛著溫暖和善的笑容,語氣也盡量放軟:
「那個……弟弟,你好。請問你是代替你哥哥來聽說明會的嗎?」
時透無一郎停下腳步,轉過身來。
直到這一刻,炭治郎才真正看清他的眼睛。那是一雙極為清澈的眼眸,卻空無一物,像手術台上無影燈的聚光點,清晰、冰冷,不帶任何情緒地剖析著他。炭治郎準備好的所有話語,瞬間被這道目光凍結在喉嚨裡。
「我就是時透無一郎。」無一郎平鋪直敘地開口,語氣像在陳述一個與自己無關的事實,他拎起自己的識別證說道。「跟你一樣,實習醫師。」
炭治郎張著嘴,卻發不出半點聲音。他感覺自己的世界觀正在經歷一場劇烈的地震。六年,整整六年不見天日的努力,才換來站在這裡的資格。而眼前這個彷彿還帶著高中生青澀氣息的少年,卻已經與他並肩。
無一郎將文件夾抱在胸前,轉身要走,卻又頓住腳步。
他微微側過頭,那雙空洞的眼睛再次落在炭治郎身上,像在審視一件有趣的標本。
「還有,」他冷冷地丟下一句,「你的心跳聲太大了,會讓我分心。」
話音剛落,他便轉身離去。白袍的下襬在冷光中劃出一道冷漠的弧線,他瘦削的背影很快就融入了走廊那無盡的潔白之中,彷彿從未出現過。
只留下炭治郎一個人,僵硬地站在原地。
他能清晰地聽見自己胸腔裡那擂鼓般的心跳,一聲,又一聲,震得耳膜發疼。
然而,那劇烈的搏動,源頭並非實習的壓力,而是方才那雙眼眸深處,一閃而逝的、彷彿連光線都能吞噬的空洞。
炭治郎忽然明白了,這場白色巨塔裡的試煉,將遠不止是醫學的考驗。
會議室厚重的門緩緩關上,隔絕了室內的肅靜,走廊裡立刻像是解除了封印,被一股壓抑著的、興奮的嗡嗡聲所填滿。實習醫師們三三兩兩地聚攏,交談聲雖刻意壓低,卻難掩其中的騷動。
「喂,你們聽說了嗎?剛才那個長得跟高中生沒兩樣的,就是時透無一郎。」一個同學率先開啟了話題,語氣中混雜著好奇與不可思議。
「這不是廢話嗎?點名時大家都聽到了。」另一人聳聳肩,覺得這不是新聞。
「不,你不懂我的意思,」最先開口的人神祕兮兮地湊近,聲音壓得更低,像在分享一則都市傳說,「我是說——他的『來歷』。」
炭治郎抱著溫熱的資料夾,正從這群同學身旁走過,原本無意探聽。但「時透」這個名字像一顆小石子投入他的耳中,讓他的腳步不自覺地黏在了原地。
「他十四歲就考上醫學院了。」
這句話像一顆微型炸彈,在小圈子裡引發了倒抽一口氣的輕響。
「十四歲!開什麼玩笑?」
「真的,」那人語氣篤定,「我昨天太在意了,特別去翻了我們學校的校友會新聞。他根本是跳級上來的怪物。十四歲,我們還在為了國中數學的幾何圖形頭痛欲裂,他老兄已經穿上白袍,在解剖台上面對大體老師了。」
另一個同學也像是想起了什麼,跟著補充道:「我想起來了,我有聽過他的傳聞。聽說他在上基礎醫學課的時候,教授隨口一提的艱深問題,他能比博班學長姊更快、更準確地回答出來。完全不是一個次元的。」
「還不止,」又有人加入話題,「你知道他為什麼會跟我們同一屆實習嗎?因為他只花了五年就修完了所有學分,直接以全校第一名的成績申請了提前實習。他整整比我們快了一年!當我們還在為畢業報告和國考焦頭爛額的時候,他已經在醫院裡跑遍所有科別了。」
一陣令人窒息的沉默。
最後,有人發出了一聲長長的、複雜的嘆息,帶著苦笑總結:「別想了,這種傢伙不能用『人』來歸類。他根本是個百年難遇的怪物……」
「怪物……」
炭治郎無聲地咀嚼著這個詞,周遭的議論聲彷彿漸漸遠去,只剩下自己胸腔裡一陣又一陣清晰的回響。他聽著,心裡像是被什麼東西重重地撞了一下,不是疼痛,而是一種更深沉、更複雜的震動。
十四歲。
他的記憶瞬間被拉回到那個漫長又灰暗的時期。消毒水與酒精混合的氣味,尖銳地刺入鼻腔,成為他少年時代最深刻的嗅覺印記。他十四歲的人生,是在醫院的長椅上度過的,是陪著化療後虛弱不堪的母親,是每天虔誠地祈禱,希望她能少一點痛苦,多一點力氣。
當他在病房角落裡,笨拙地學著怎麼照顧病人時;
同樣十四歲的時透無一郎,正站在冰冷的顯微鏡前,冷靜地辨認著染色的病理切片,向教授闡述著細胞的變異與凋亡。
他的人生是祈禱與陪伴,時透的人生卻是解剖與分析。
兩條截然不同的人生軌跡,從起點開始,就橫亙著一道宛如天與地的鴻溝。
炭治郎緩緩低下頭,目光落在自己胸前那張識別證上。塑膠卡片上,「竈門炭治郎」這五個字顯得如此平凡。他的心臟一下、一下,沉重地敲擊著肋骨,每一次搏動,都在提醒他這個殘酷的事實。
原來,那雙空洞眼眸的背後,是這樣堆砌起來的真實。
一個被凡人稱之為「天才」的、近乎冷酷的、無法企及的存在。
偌大的會議室不知何時已空無一人,只剩下炭治郎獨自坐在最後一排。方才同學們的交談聲,那些關於時透無一郎的讚嘆與驚異,卻彷彿還在微涼的空氣中迴盪,久久不散。
「十四歲考入醫學院」、「全校第一名」、「提前一年實習」。
那些詞彙像一枚枚擦得锃亮的勳章,遙遠、耀眼,卻也尖銳。每一個字音落下,都像一根細密的針,無聲地刺入他努力用堅強包裹起來的內心。
他比任何人都清楚,自己從來不是那種被光環籠罩的人。
從小到大,從未有人用「天才」來形容他。
恰恰相反,他是那個在圖書館裡,為了背誦複雜如星圖的解剖學名詞,必須反覆誦讀到深夜,花上別人三倍時間的後段班學生;是每一次大考前,都得將咖啡當水喝,咬著牙根苦撐,最終也只是在及格線上驚險掠過的普通人。
實習前,滿頭銀髮的病理學教授把他單獨叫到辦公室的場景,此刻又清晰地浮現在眼前。
「竈門,」教授推了推老花眼鏡,鏡片後那雙看透一切的眼睛直視著他,「你的善良和努力,所有老師都有目共睹。但醫院這裡,不同於課堂。千萬要謹慎,一步都不能錯。病人不是可以塗改的考卷。」
那語氣裡,既有長輩的擔憂,也有一絲不加掩飾的警告。彷彿在提醒他,光靠努力,是不足以應對這裡的殘酷的。
他當時能做的,只有將指節捏得發白,一遍又一遍地躬身保證。
「是,我明白。我會比任何時候都更認真、更小心。」
是啊,他不是天才,從來都不是。他的世界裡沒有輕而易舉,只有用汗水和時間堆砌起來的、搖搖欲墜的階梯。
但是——
他想成為一名醫生的那份心意,那份源自靈魂深處的渴望,絕不會比任何人稀薄半分。
他至今仍能清晰地回憶起母親病榻邊的一切。消毒水、藥劑、點滴架滑輪的滾動聲,以及母親為了不讓他擔心而竭力壓抑的、帶著鐵鏽味的咳嗽聲。在那些漫長得看不到盡頭的日子裡,他無數次痛恨自己的年幼無知,只能無力地握著那雙因化療而變得冰涼的手,什麼也做不了。
那份深深刻入骨髓的無能為力,是他所有努力的起點。
所以,他才要拼了命,耗盡所有氣力,也要走到這一步。
哪怕這條路走得比別人蹣跚,走得比別人狼狽。
哪怕他永遠也追不上那個名叫「時透無一郎」的天才的步伐。
只要能穿上這件承載著生命重量的白袍,只要能站在需要幫助的病人身邊,給予一絲溫暖與支撐,他所付出的一切,就都沒有悔恨。
炭治郎緩緩地、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冰涼的空氣讓發熱的頭腦冷靜下來。他伸出手,用整個手掌緊緊壓住胸前的識別證。那塊小小的塑膠卡片,此刻卻像是他信念的船錨,堅實而溫暖。
天才的道路,或許通往的是最快、最正確的答案。
而他的道路,只想踏踏實實地,通往病人的心。
——就算不是天才也沒關係。
他也要成為一名,能讓患者安心託付性命、打從心底信任的醫師。
無一郎獨自走在醫院漫長的走廊裡。頭頂的日光燈管發出持續而微弱的嗡鳴,將潔白的牆壁與磨石地板映照得毫無死角,光線冰冷,彷彿能穿透皮膚,凍結血液。他的腳步聲是這片寂靜中唯一的聲響,每一次落下,都被光滑的地板反射、放大,顯得空洞而孤單。
他微微垂下眼,目光落在自己胸前懸掛的識別證上。藍色的掛繩像一道規整的軌道,將他的人生牢牢固定。卡片上,「實習醫師 時透無一郎」幾個字印刷得清晰工整。
這在別人眼中或許是無上的榮耀,是多年苦讀的結晶。但對他而言,卻僅僅是一個預料之中的結果,像解開一道數學題,最終必然會得到那個唯一的正確答案。
考試、競賽、論文發表……他的人生,從有記憶以來,就被父母用一張精密的藍圖規劃得明明白白。什麼時候該跳級,什麼時候該完成論文,什麼時候該進入醫學院。每當他完美地交出那份「全對」的答卷時,父母眼中閃過的,從不是為兒子驕傲的溫情,而是一種理所當然的、近乎冷漠的審閱與滿足。
彷彿他不是他們的孩子,而是一項投入巨大的、回報率極高的完美投資。
久而久之,他也將這種模式內化成了自己的生存法則:正確,不過是呼吸的必要條件。犯錯,等同於不存在。
他從來沒有時間,也沒有立場去思考「為什麼」。
為什麼要考第一?因為那是通往下一關的門票。
為什麼要念醫學?因為那是藍圖上標示的終點。
為什麼要當醫生?……
他不知道。因為那就是為他安排好的道路,而走下去,似乎才是他唯一的價值。
可是,內心深處,總有一絲違和感如影隨形。
他明明能比所有人都更精準地背出藥物的副作用,能比住院醫師更快地提出鑑別診斷,回答問題從不出錯……然而,從沒有一位病人對他展露過發自內心的笑容。護理師們在專業上尊敬他,卻總是在走廊上與他錯身而過時,禮貌地點頭後便不再多言。
大家看向他的目光,清晰地標示著「天才」兩個字,卻唯獨略過了「人」這個屬性。他像一座被供奉起來的、冰冷的精密儀器,令人驚嘆,卻無人親近。
這讓他有時會在深夜裡感到一陣莫名的恐慌。
——那麼,如果抽離掉這些醫學知識,拿走這些正確答案,他還剩下什麼?
他,時透無一郎,還有存在的理由嗎?
這個問題太過巨大,像一個深不見底的黑洞,他想不透,也沒有任何人給過他答案。
所以,他只能選擇最安全的方式:繼續行走,繼續正確,繼續扮演那個無所不能、沒有情感的「怪物」。
直到今天早上。
在查房時,他清楚地聽見那個名叫竈門炭治郎的男人,在回答主任提問時,聲音因緊張而微微顫抖,甚至給出了一個不夠完整的答案。
那是一個明確的「錯誤」。
然而,主任只是皺眉提點,身旁的護理師卻朝他投去一個鼓勵的微笑,而被他關心的那位病人,更是用蒼老的手緊緊拉著他不放,眼神裡滿是依賴。
那一幕,像一顆石子,精準地投進了無一郎那片從未起過波瀾的心湖。
他第一次,對自己奉為圭臬的世界產生了動搖。
難道在這座拯救生命、直面死亡的白色巨塔裡,做出「正確」的判斷,並不是衡量價值的唯一標準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