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四章 棋盤上的棺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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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龍曆932年初——
玄武城淪陷數月後,蒼弦族朮之國首都。

蒼胤大道之上,一支異常冷清的行列緩緩進城:  
僅有十數騎騎士與兩輛黑車,旌旗垂落無聲。  
車上覆著黑布的棺木,引得沿途百姓側目:

「哪位邊疆大人過世了?」 
「但這陣仗也太奇怪......?」
「噓!低頭就好,別被聽見。」
有人低語,有人屏息,空氣裡壓抑著異常的氣氛。  
為首的是玄武城主韜玄無,與首席術師朱雀——朱珺卿。  
各自神情冷峻,目光不與人交會。  
只有雷獅騎士團隨行,眾人皆低頭沉默。  
沒有鼓聲、沒有號角,只有馬蹄聲在石道上顫顫作響。  

——一場詭異的葬禮即將展開。

是否公開蒼弦巨擎殞落一事,
將在朮國首都「蒼胤城」定案。

白蒼石磚鋪成的王道筆直延伸,兩側雕柱林立。  
高牆之上,旗幟在寒風裡獵獵作響,

不見獅紋,不見龍像。  

城心最深處,矗立著人皇玉昭胤的巨像——  
雙目俯視蒼生,長袍垂落,手持王劍。  

在這裡,沒有龍神,沒有神木,只有不可一世的帝王威容。  
百姓匆匆行禮,眼神不敢抬起。  

棺木被推過大道,卻在巨像的陰影下顯得更為冰冷、渺小。

如同蒼弦榮光在帝王注視下,徹底歸於沉寂。

隊伍緩緩遠去,百姓們只敢遠遠張望,
沒有人真的敢為逝者停步
——蒼胤城裡,只剩巨像長影和寒風吹過。

——噹!

宮廷的鐘聲響起,召喚著內廷重臣入議。
一眾大臣對著無人的黃金王座敬禮,這似乎已是他們的日常。

內廷殿心的王座,以千氏貢金鑄成。
高懸於殿心,空無一人,卻比任何活著的王
——都更加沉重。

自玉昭胤崩逝以來,朮之國內政,皆由四大司共理:
軍、學、政、勤四脈鼎立——

大軍司·蒼麟將—陳烈鋒,朮國正規軍總帥。
大學司·學院長—朱靖侯,朮國皇家法學院院長,為朮國術法權威。
大政司·典政大臣—吳景楊,主理國庫財務、與民間工坊。
大勤司·行府總長—高言廷,總管屯田、糧道與運輸後勤。

四司之外,餘下百官盡皆依附,或攀附旁系。
名義上尊皇,實則各司分權,藉此維繫朮國的政治運轉。


自燕宇凡崛起以來,蒼弦軍魂未曾動搖。
今戰神殞落,玄武城亦失。

眾臣心知,失去的並非一人一城,
而是足以動搖全族的信念。

皇族會議內部——

朱氏代表朱靖侯沉聲開口:
「那麼——大家都已確認過了吧?」

高氏代表高言廷低下頭,像在壓抑什麼:
「……沒想到,竟會走到這一步。」

吳氏代表吳景楊搖著頭,喃喃似嘆:
「真是……難以置信啊。」

——蹦!

桌案被猛然一拍,聲響震得殿燭顫動。
陳氏代表陳烈鋒滿面通紅,軍服鼓動,怒聲吼出:
「到底在幹什麼東西!?
燕宇凡死了、玄武城還棄守!?」

朱靖侯抬手壓住聲音,語調冷靜:
「夠了。這兩件事,正是今日最直接的問題——
碧國入侵的應對,以及燕將軍的後事。」

吳景楊眼角微挑:
「那個將領……叫做策馬臨權吧?」

高言廷微微頷首:
「正是。聽聞他乃碧國近年最年輕有為的統帥,時有耳聞。」

陳烈鋒猛地冷哼:
「該死的碧黎小兒!——」
目光掠過,聲音沉沉落下:
「各關口都必須增援,補給也要隨之加倍,否則邊軍必潰!」

吳景楊仍掛著笑臉,聲音卻帶著冷意:
「……真的,守得住嗎?」

陳烈鋒眉頭微蹙,語氣沉重:
「守不住,也得守!」

吳景楊攤開手,似是無奈,卻字字切骨:
「畢竟——燕宇凡沒了,玄武城也……」

陳烈鋒猛然一瞪:
「我這裡的事,我自會處理!這時候——就別再只會算錢了!」

高言廷將一卷書捲攤在案,語調沉穩:
「根據前線回報,此番規模……不可小覷。」

朱靖侯微微頷首,語氣不疾不徐:
「我這邊也會全力調度,術師學院自當全力相助。」

吳景楊笑容未變,拱手附和:
「當然、當然。國事為重,這一點我最明白。」

陳烈鋒長長吐了口氣,鼻翼微動,終於壓下怒火,低聲點頭:
「……恩。」

朱靖侯開口,聲音低沉:
「玄武城城主韜玄無帶棺而歸,此事當議。」

吳景楊推了推袖口,冷聲回應:
「城主是否盡忠職守?」

高言廷眼神斂去:
「糧道補給這方面,確認是沒有問題的。」

——殿內氣氛頓時驟緊。

玄武城,乃朮國多年的軍事重鎮,歷來邊疆戰事皆以此為屏障。
此城一失,不僅是疆域缺口,更是軍魂蒙羞。
而鎮城將領的責任,正是由大軍司——陳烈鋒負責。

三道目光齊齊落在陳烈鋒身上。
大軍司肩背筆直如槍,卻能感受到那沉甸甸的壓力,彷彿連呼吸都染上鐵銹。
他心知,這責任誰也推不開。

陳烈鋒皺緊眉頭,悶聲低斥道:
「我知道,傳韜玄無上來。」

——殿門轆轆開啟,鐵靴聲由遠而近。
燭火晃動間,畫面漸暗。

戰神斷,玄武失,
風沙骨,氣難平。

—————

玄武城內部。
策馬臨權獨坐營帳,案几上鋪滿軍圖與兵符。

正凝神細算接下來的戰略方針。
雖說擊殺燕宇凡、攻下玄武城,甚至除掉輝之國那位年邁領袖,
已是足以銘刻史冊的奇蹟,
但對這位王將而言——這些,僅是起點。

目光冷峻,指尖在兵符上輕敲,像在推演一盤更大的賭局。
他之野心,顯然不止於此。

田昭成躬身入帳,高聲應喝:
「報告!」

策馬臨權目光未離軍圖,只是微微點頭。
布簾掀開,風隨行緩步進入,肩背依舊包裹著厚重繃帶。

策馬臨權抬眼,語氣帶幾分探問:
「隨行……怎麼?」

風隨行淡聲反問:
「下個目標?」

策馬臨權神情稍頓,低聲道:
「……你已身負重傷。依軍醫所言,傷勢並不單純。」

風隨行垂下眼,聲音卻依舊平穩:

「我已有預感——再過數月,我將連暗風都無法喚起,
甚至連尋常的劍,也再無力提起。
那廝的魔力……正不斷腐蝕我的經脈。
就算死了,也未消停。」

他抬起頭,眼神透著決絕:
「作為武者,我的時間……不多了。」

策馬臨權沉默良久,低聲道:
「咒世……果真深沉的奸狼。
難怪,他當時能讓燕宇凡最後的反撲沉寂下來。」

燭影搖曳,風王將目光冷冽:
「此事,我自有定奪——下去吧。」

——

翌日清晨,軍營鼓聲低沉。
晨霧中,數名碧黎士兵正合力推倒廣場上的雕像。

那是燕宇凡的青銅雕像——昔日昂然執槍,如今傾覆在泥濘裡。
厚重的青銅四分五裂,斷裂的臂膀與碎裂的面容,
被鐵鉤拖拽、錘擊砸毀,再以麻袋覆蓋。

火把投下,烈焰竄起。
火光映照著扭曲的銅塊,宛如將昔日的榮光吞噬殆盡。
煙霧翻湧間,只剩半截斷裂的槍尖,在灰燼裡閃著冷光。

不是為了毀壞,而是要將整段羞辱的歷史徹底抹殺。

風隨行緩步走向營門,腳步未曾停下。
目光掠過那翻湧的煙霧,神色不顯波瀾。

彷彿這一幕,與自己殘缺的身軀一樣
——無需言語,即是答案。

田昭成快步上前,躬身道:
「啟稟側風將,馬車已經準備妥當。」

風隨行神色平靜,淡淡道:
「嗯,多謝。」

田昭成猶豫片刻,低聲問:
「那個……就這樣,真的夠了嗎?
畢竟大人戰功彪炳,若無送行,實在——」

風隨行搖了搖頭:
「不用了。這樣,就好。」

營門大開,晨霧未散。
風隨行獨自前行,腳步沉穩,戰袍隨風微動。

道路兩側,士兵們未曾列隊,卻自發停下手中動作,默默立於原地。
無人高聲呼喊,無人鼓譟送別,只有無數雙眼睛靜靜望著。
他們的肅立,便是最深的敬意。

田昭成凝望著風隨行的背影,右手五指併攏,
平舉至胸前,掌心向內——那是最標準的碧軍敬禮。

心中翻湧難以言明的感觸:
自己不是赤霄等強大的龍之傳人,也沒有軍神般號令萬軍的天資。
或許……眼前這個背影,正是凡人所能走到的極限。

目光無可避免地落在那空缺的右臂上。
無可名狀的矛盾感從心中湧出——既是敬重,亦是深深的恐懼。

那會是我的未來嗎......?

城門之外,晨風微冷。
策馬臨權倚牆靜候,落葉在指尖緩慢旋轉著。

風隨行緩步而來,兩人並未立刻對視。

策馬臨權淡聲道:
「這趟回去,就是碧風將了。」

風隨行唇角微勾,帶著自嘲:
「提早退休,也算一種安穩。」

策馬臨權低頭看著掌心中停止飛舞的落葉,心中似已有預感:

「也許……不讓你離開——對你更好。」

風隨行回首,眼神平靜而決絕:
「我已是廢將一名,留著只是累贅。
臨權,期待有朝一日,你能真正稱王。」

二人對望,無聲交會,已勝千言萬語。

策馬臨權忽然開口,語氣裡泛起懷念:
「還記得,我們是怎麼認識的嗎?」

風隨行微微苦笑,眼神似乎飄回過去:
「怎會不記得。那日只是例行的王族儀式。
忽然起了一陣狂風,落葉與雜物在你身邊旋轉,
連正在進行儀式的王族們,都被你這意外之舉攪得中斷。」

策馬臨權低聲淺笑,帶著幾分自嘲:
「哈……最後我被趕了出來。
儀式結束後,便遇到了你。」

思緒回到年輕的過去——

木椅之旁,少年策馬臨權與風隨行四目相對。
策馬臨權抱拳低揖,語氣中帶著不羈:
「你就是風隨行?——在下,策馬臨權。」

風隨行神色平淡,反問:
「有何要事?」

策馬臨權笑意微挑,直言不諱:
「聽聞你劍術高超,想與你請教一番。」

風隨行眸光掠過,語氣冷靜:
「策馬臨權——聽聞成績雖然優異,
卻在軍策堂試上屢屢頂撞教官,
如今又因你攪亂了王族儀式……」

風隨行頓了頓,眼神如劍:
「真是奇人一名。」

策馬臨權唇角微揚,目光銳利:
「哈,怕與我扯上關係?」

風隨行神色如常:
「我無所謂。」

往事漸次展開——

風沙獵獵的演武場上,木劍交擊聲震耳。
策馬臨權氣息急促,劍鋒已然遲緩,最後猛然一劍鋤地,汗水順著頰畔淌落。
在劍術造詣上,他似乎總難以勝過風隨行。

而對一向冷漠的風隨行而言,
看著這位傲氣未減、卻顯狼狽模樣的策馬——
竟生出幾分說不清的趣味。

風隨行冷聲道:
「該收手了。」

策馬臨權抹了把汗,咬牙苦笑:
「嘖……你確實有兩下子。」

風隨行挑眉,語氣淡淡:
「今日的晚餐。」

策馬臨權翻了個白眼,悻然道:
「我知道,願賭服輸。」

風隨行嘴角微勾,語意冷冷:
「你似乎總是在輸。」

策馬臨權目光挑起,帶著倔強:
「那是因為,你不敢跟我賭別的。」

風隨行失笑低聲,收劍轉身:
「哈,走吧。」

那時誰都未曾想到,
這些隨意的拌嘴,終將延伸至血與火的疆場;

更未料到——彼此心底,皆藏著一個無法言說的秘密。

——

夜色沉靜,營火搖曳。
策馬臨權忽然開口,語氣半真半戲:
「隨行,我看你很孤單。」

風隨行抬眼,淡聲反問:
「是嗎?」

策馬臨權挑眉,笑意若有若無:
「除了我,好像很少有人來找你。
你也從不主動與人接近……我看你心裡,藏著不少秘密。」

風隨行沉默片刻,目光微垂:
「你想知道我的什麼?」

策馬臨權靠近火光,低聲道:
「我們來交換吧。」

風隨行怔了怔:
「哦?」

策馬臨權眸光驟閃,語調堅定:

「交換彼此心中最重要的秘密。」

風隨行凝視著他,終於吐出短句:
「……可以。」

策馬嘴角勾起:
「那你先說。」

風隨行搖頭道:
「你就是不想吃虧。」

策馬臨權淡淡一笑,語氣卻帶著壓力:
「三不五時我都請你吃飯,該換你了。
而且,我的秘密——很重要。」

風隨行側目,冷聲追問:
「多重要?」

策馬臨權神色驟凝,壓低聲音:
「比誰的都還重要。
……與王族有關。」

風隨行沉默良久,營火在眼中閃爍。
這些日子的相處,他知曉策馬臨權的為人,
也隱隱好奇——王族的秘密究竟是什麼。

風隨行終於開口,聲音低沉:
「……我愛上一個女人。」

策馬臨權愣然片刻,眉頭微挑:
「愛上女人?這算什麼秘密?」

風隨行抬眼,目光堅定卻帶著些許自嘲:
「蒼弦族的女人。……藍眼睛的。」

!?
策馬臨權當場愣住。

營火噼啪作響,夜風冷得刺骨。
兩族本就世代不睦,白冶礦條約之後,更是仇深似海,戰火零星不絕。
風隨行身為碧黎軍仕,若被人知曉與敵族女子結縭——輕則幽囚,重則亡命。

策馬臨權怔了片刻,隨即失笑,卻笑得異常冷淡:
「原來如此……難怪你總是一副孤僻樣子。
藏著這等祕事,要是被旁人舉報,早就活不下去。」

風隨行語氣平靜,眼神如鋒:
「所以才說,這是我的秘密。」

短暫的沉默,火光在兩人之間搖晃。
策馬臨權仰頭望向夜空,聲音壓得極低:

「既然你說了,那我也該守約。
我的秘密——甚至比你的更要命。
它與王族……有關。」

冷風拂過,兩人之間陷入靜默。
那句話,終究懸在夜風裡,沒有更深的解釋。

——那時,他們誰也沒想到,這場交換,將在未來留下無法挽回的代價。

如今數十載已逝,城門之下,兩人再次並肩而立。

少年時的話語,仍在耳邊縈繞。
然而歲月推移,物是人非。

風隨行低歎:
「如今想來……那筆交易,實在不合。」

策馬臨權目光微凝,緩緩道:
「你是唯一知道這個秘密的人。
也是我最信任的人。」

風隨行神色不改,淡聲回應:
「只怕哪天我不在,你反而會說出口。」

策馬臨權挑眉,似笑非笑:
「哦?」

風隨行望著他,眼神清冷卻帶滄然:
「因為你,怕孤單。」

策馬臨權沉默片刻,忽然笑了笑:
「哈哈……是嗎?
——是吧。」

兩人對望,眼神交會,輕聲而笑。

那笑意裡,有少年時的影子,也有各自心知的滄桑。

策馬臨權收斂笑意,淡聲道:
「時間差不多了。前方設有補給路線的風之陣,能替你省下不少腳程。」

風隨行眼神依舊,語氣堅定:
「下次再見,你就是真正的風之王了。」

策馬臨權目光頓沉,隨即抬頭挺胸,聲音鏗鏘:
「我會的。」

晨風遠送,戰袍孤影;
暗風不在,天御孤心。

烽煙散盡人如客,千秋孤夢負流光。

霧色籠罩,馬車漸遠,唯餘風聲低鳴,似在回應未竟的誓言。

那夜的火光與寒風,像是命運的分岔口。

誰都沒想到,一句承諾,會如此沉重。

——

朮之國境內。

四司會議之後,朝廷終於下定決議——
燕宇凡的葬禮,不在城中舉行,而是安置於玄牝神樹之下。
名義上,是「讓戰神回歸塵土」,
或許也是為了——遠離某些不欲觸碰的東西。

儘管真相早已決定隱瞞,
然而葬禮的排場卻並不冷清。

鼓角齊鳴,旌旗半垂,士兵與百姓沿途肅立,
場面壯闊,卻沒有任何銘旌題號。

一場無名的葬禮,在神樹下緩緩展開。

沿途百姓低聲竊語:
「這是葬禮?……聲勢這麼大,卻半個名字也不敢掛出來。」
「噓,小心被聽見……」

葬禮隊伍緩緩而行,黑布覆棺,朱珺卿與韜玄無並肩隨行。
朱珺卿眼神微冷,壓低聲音道:
「結果,還是被降階了——
從蒼麟將,貶為次鱗將。」

韜玄無神色不動,只低聲回應:
「沒被斬首,已經是幸事。
至少,他們還肯聽進幾分理。」

朱珺卿唇角微挑,語氣帶著冷意:
「也對。連燕將軍都守不住的局面,
換作誰來指揮,也是一樣的結局。
——只不過,好歹證明他們不全是只會護著自己權柄的老東西。」

話音落下,她的目光不自覺地掠向覆著黑布的棺木,神情卻仍舊冷峻。
在她眼裡,即便是偉大的戰神,在朮國內部也逃不過權衡算計。

譏諷的外衣之下,更是無言的沉重。

韜玄無眼眶泛紅,聲音顫抖:
「是我……太過無能了嗎?」
「將帥無能,累死三軍——」
「說的,就是這種情況吧……」

片刻沉默,目光黯然道:
「若是上頭要我這條命,我無話可說。」

朱珺卿目光微轉,淡淡開口:
「若你真是無能之輩,
我那時就不會力挺你的計劃。
連父親,都被我的莽撞嚇了一跳。」

她語氣冷靜,不帶慰藉,卻是最堅定的肯定。

韜玄無低聲道:
「謝謝妳,珺卿……學院時期就受了妳不少照顧。」

朱珺卿斜睨了他一眼:
「哼!我只是客觀判斷而已。
——況且,叫我珺卿是怎樣?」

韜玄無怔住,連忙揮手:
「啊、啊!抱歉……」

隊伍仍在緩緩行進,黑布覆棺,旌旗低垂。
兩人並肩,同時想起了多年前的往事。

當年他們同在皇家術師學院修習。
朱珺卿驚才絕豔,以首席之姿畢業,綽號朱雀,被譽為朮國未來的術法權威。
而韜玄無自覺天賦不足,選擇轉往軍士之道,潛心兵法與領導,開闢另一條道路。

一人踏上術法之巔,一人投身軍旅前線。

嗚——

鼓角低鳴,旌旗半垂。
黑布覆棺,緩緩送至玄牝神樹下。

葬禮肅穆而嚴正,文武百官輪次行禮,士卒俯首肅立。

然而,隊伍之中卻少了雷獅騎士團的身影。
也許是怕軍心再聚,抑或是葬禮的本質使人心寒。
早早被調往邊疆前線,未能留下半人。

戰神最後的葬禮,竟缺了自己最忠誠的部曲。
玄牝粒子緩緩落下,似在哀鳴,亦似在無聲呼喚。
微光如塵,浮遊在戰神棺木上,彷彿不肯散去。

一生英勇,士卒先鋒,終也逃不過天命輪迴,
最後的終曲,更顯淒涼哀歌。

戰神之靈,終歸塵土。
榮光未熄,卻被風雪掩埋。

玄牝粒子飄散如淚,
無名的哀悼,靜靜籠罩整個蒼弦。

——

宮廷夜色,燈火搖曳。
葬禮方歇,長案早已鋪陳,金碗玉盤,珍饈美酒。
席間眾人或低語或舉杯,舉止間竟帶幾分優閒。
偶有清脆笑語,於夜色中尤顯冷清。

有貴族輕聲問道:
「你們覺得下一位神子甚麼時候出現?」
旁人搖頭低語:
「我看是很難了。」
又有人含笑插話:
「我可是在神樹下跪了半晌,必須得來。」
「哪個氏族出了神子,可是要耀武揚威幾十年呢。」
遠席有人漫不經心地補上:
「最近南方的邊疆好像很不妙阿......」

杯觥交錯,話題繞回功名、家族、邊疆風聲,

氣氛正淡然之際——

——碰!

忽有一人怒拍案几,聲音劃破席間低語:
「這算什麼?!」
「我們家可是花了重金,那把禮槍你可知道多貴?!」
「怎麼序位還在那麼後頭?這也太過荒唐!」

主氏座位上,朱靖侯與朱珺卿靜靜觀望席間鬧劇。
朱珺卿低聲道:「……真是可悲的葬禮。」

朱靖侯嘴角浮現淡笑,語氣不疾不徐:
「哈哈,世間自是如此。」
「在這裡,名將的死亡情緒,從不是主題——重點永遠是誰能最快適應新的局勢。」
「誰的位置靠前,誰的葬品豐厚,或許就能得玄牝青睞,下一位神子便可能出自自家氏族。」
「社會的未來——從來都是掌握在這群人的談笑之間。」
「早點習慣吧。」

朱珺卿默然,心底掠過些許苦澀。
這不是她第一次見識到這種權謀場面,也明白父親所說無非是現實法則。
然而每每親歷,心底仍難免升起隱隱冷意與悲哀。

她壓下情緒,輕聲應道:「受教了。」
朱靖侯望向女兒,語氣不動聲色:「最近你也要一直奔赴前線吧?」
朱珺卿點頭,聲音平穩:「是的。首都內的事物,就有勞父親了。」

朱靖侯先是輕笑,隨後語氣冷定:
「無論局勢如何更迭,朱家都不會殞落——永遠。」

朱珺卿眉宇間浮現從容,語調平靜堅定:
「這是當然的,父親。朱雀之火,生生不息。」

朱靖侯搖晃著酒杯道:
「不過你昨日在殿上的態度,倒是讓我也吃了一驚。
‘轉.破.極’……有意思。」

韜玄無預測——
碧軍會倚仗「白冶甲」與「陣地戰」為核心戰術,
陣法能暫時強化士兵戰力,白冶甲更將其效用倍增。
雖陣法佈陣緩慢、陣眼極易受損,缺點明顯,
但因策馬臨權調度有方,往往能將短板補足,
將使朮軍在正面衝突中屢戰屢挫,難以抗衡。

韜玄無深知玄武一敗,並非終局,
而是碧軍戰術的冰山一角。
若不能先設計長策,朮軍終將陷於被動。

「轉.破.極」,正是韜玄無在四司會議中提出的長期對策——

轉:提前轉移陣地,主動內縮防線,將戰局拖入長期消耗;
破:倚仗雷獅騎士團卓絕個人戰力,分兵切斷碧國補給、奇襲破壞陣地;
極:待前兩策見效,再與碧國決戰,爭奪最後勝機。

此策以退為進,保存精銳、斷點打擊。
碧軍每進一寸,皆須耗兵駐守;久之,必至疲於奔命。
我方則以全盛之姿,伺機一戰定局。

朱珺卿沉聲道:「這在現階段,確實是最有效的長期戰術。
特別是燕宇凡不在之後,正面硬拼早已無望。」

朱靖侯先以笑應後搖頭道:「呵,妳這麼看啊。
我第一眼看到那份戰策,還以為根本沒可能通過呢。」

朱珺卿側目追問:「會議一開始,其他大臣確實都強烈反對,為什麼?」

朱靖侯舉杯晃動,語氣帶著無奈與嘲諷:

「這戰術,說白了,就是提早讓邊境貴族和城主們主動撤退,
把自己的地盤拱手讓給敵人。要不是韜玄無願意拿人頭擔保,
還有燕宇凡戰死的巨大壓力,這種方案根本不可能被會議通過。」

朱靖侯環顧席間,隨口問道:「韜玄無……是吧?怎麼沒見著他人影?」
朱珺卿神情平靜,淡聲道:

「他此時應在書房裡對著地圖琢磨。
碧國整體戰力雖強,畢竟不熟朮國山川地勢。
主動內縮防線,最大的優勢便在於這份情報差距。」

她頓了頓,語氣轉為凝重:
「韜玄無說過,如何提早在每個可能的節點布陣,
如何規劃戰術、調配人手,全都是眼下必須親力親為的要務。」

朱靖侯點點頭,語氣不動聲色:「倒是挺努力的。你們是舊識?」

朱珺卿語帶回憶,輕聲道:「是的。打從學院時期開始,他就是那種很拚命的人。」
朱靖侯嘴角微揚,笑影浮現:「記得跟他打好關係。」
朱珺卿眉目微怔,臉上浮現點點羞意,忍不住追問:「父親……這是什麼意思?」
朱靖侯目光驟冷,語調卻始終平靜:

「他會是個很好用的——棋子。」

平淡的語氣,卻比任何嚴詞更顯冷酷無情。

朱珺卿沉默片刻,壓下所有情緒,低頭淡淡道:
「……明白了,父親。」

朱珺卿心頭驟緊。
她明白這就是朱家的本色,也是權力的真相。

晚宴散場,朱珺卿獨自走在宮廷石道上,
夜風吹過衣袖,殘燈搖曳,

腦海中依舊迴盪著父親那句冷靜至極的話語。

「棋子……嗎?」

身為朱家之女,她早已學會壓下一切波動,
然而此刻,心底卻隱隱泛起說不清的哀意。

步履漸行漸遠,只餘長夜無聲。

——

大陸遙遠的彼端——

詛咒之森深處,紅水河畔波濤翻湧。
河流血色如墨,散發著濃烈的血腥氣息,自北向南,貫穿整座森林。

傳說每當聖女完成使命,騎士們便會以潔白織布包裹其軀,緩緩放入血河。
唯有如此,才能稍減聖女靈魂所受的折磨,將最後的純淨帶回永夜深處。

紅水流過枯骨堆積的河岸,幽光閃動,似有無數靈魂在水底低語。

嗚...嗚......

一道人影伏跪於岸邊,指甲掐入泥土,哭聲壓抑而淒厲。
森林無人回應,只有血河與哀鳴在夜色中盤旋不散。

誰也不知,他究竟在為誰哀泣。

榮光已逝人未遠,
舊夢猶隨冷月明,
征南戰北數十載,
燕命烏衡墜九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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Miracl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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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5/09/17
夜色沉寂,林霧低垂。 風隨行一步一步踏回程的路途,腳步雖穩,卻帶著異樣的顫抖。 血從指縫間滲落,每一次呼吸,肺腔都如被烈刃劃開。 他能感受到自己的身軀正在陌生地變化。血液發燙、脈搏異常,似有細微的紅痕在肌膚下游走。淬血之力的回流,混合著咒世最後的掌印,留下一道難以驅散的灼痕。 步伐踉蹌,卻不曾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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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5/09/14
羽殘風息戰未寧,燕墜血燼火猶明。 風,仍在焦原回旋。 玄牝風暴已歇,天光冷凝。 玄武城的天際,殘雲如絮,裂痕未合。 策馬臨權半跪於沙地之上,血跡沿著衣甲縫隙凝固, 肩口劇痛如炭火不熄,天御劍靜伏身側,光芒暗淡。 緩緩抬眼,凝望那片仍在震動的天空—— 一道鳳焰之影,自雲霧間破空而下,焰羽如燼
2025/09/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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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5/09/07
血沙迷眼,嘶吼震耳。 玄武城外,萬軍交鋒,火光與雷聲交織如獄。 焦原之上,蒼弦與碧黎軍列亂成一團。 長矛撞擊盾牆,咒箭如雨; 每一擊都捲起沙塵與鮮血,戰馬亂嘶,人聲四散。 一隊蒼弦士卒甫進敵陣,尚未回神,便遭碧黎戰槍強襲,血濺四野。 破風士驚吼:「敵方前排亂了!壓上去——!」 弦兵長大喝:「術師
2025/09/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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