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位之前碰過的FO麥克,真是個空中博物館守門員。不是我誇張,他在加拿大北部飛過好一陣子,飛過的機型老到可以申請文化遺產保護,有些飛機零件要去博物館借才有得換——如果博物館願意的話。
他說,他飛行生涯前期,遇過許多資格老、經驗老、年紀更老的機長。這些老傢伙們雖然頭髮白了,但腦子清楚得很,教了他不少「保命而非炫技」的訣竅。總結起來就兩個字:油和高。
在加拿大北部飛行的飛行員,人人都是不怕死的英雄,天不怕地不怕——但沒有油,英雄膽也會縮成花生米大小。油夠了,才有底氣穿雲破霧去落那些正常人不會去的鬼地方;油不夠,你再會飛,也只能成為新聞裡的「經驗豐富的機師,英勇殉職」。
至於高度嘛,那是另一個保命保險。高度和速度其實是同一件事,一個是位能,一個是動能,互相可以轉換。高度,就是多幾分鐘的時間思考——或者多幾分鐘的時間懊悔你剛剛為什麼不加油。就算問題解決不了,至少可以有時間罵兩句,或者擦擦冷汗再去見上帝。
說到北方飛行,還有一個最讓飛行員牙齒打顫的東西——結冰。十二月到隔年三月,在天上不遇到結冰的唯一方法,就是不飛。防冰(Anti-Ice)?不好意思,那是大飛機的奢侈品。小飛機只有除冰(De-Ice)——別說要防患未然,能把冰扒掉就燒高香了。
冰天雪地裡的早班機
我聽著聽著,也想起了自己的「寒帶實習期」。那時我在美國北達科他州受訓,訓練課程一路從Ab Initio到Advanced全部結束,CPL(商業飛行執照)拿到手,公司立刻把我「打包」送去明尼蘇達一間小航空公司——大湖航空——去免費當一年FO,換點實際線上經驗。
大湖航空的主力機型是Beech 1900B,滿載能坐19個乘客。名字叫1900,是不是因為19個座位我不敢說,但它的外形確實像1900年左右的產品。
當時我們飛的都是北方的小鎮,大城市就兩個:Denver和Minneapolis。一天少則4個腿,多則8個腿,起早睡晚,靠的就是年輕和肝臟健康。
冬天飛行是最折磨人的。凌晨四點起床,天還黑得像漆桶。漱口洗臉喝碗麥片,就得出門去機場。FO的工作很簡單——踩著及膝積雪,推著發電機去幫飛機電瓶加溫,順便讓空調先跑起來,好等待會乘客上機不會像進了冷藏室。
飛上天後就舒服多了。冷天性能好,爬升力強,發動機不容易過熱。坐在駕駛艙裡,看著窗外雪白的荒原,吹著引擎送來的暖風,看著凍得快掉下來的腳趾慢慢回暖,那真是種幸福感——直到你想到結冰的問題。
橡膠拍冰,時機比愛情難拿捏
小飛機的除冰系統不靠熱,而靠氣動。機翼前緣裝了一條條橡膠片,結冰時用氣壓把它鼓起來,讓冰塊被震落。
但這東西使用時機非常講究——冰太薄,頂不起來;冰太厚,頂不掉。結果大家飛行中跟戀愛中的人一樣,眼睛不停「觀察對方」——不過我們觀察的是擋風玻璃上的雨刷。只要雨刷上有一點冰屑,就馬上扭頭去看機翼前緣,確認冰是不是真的跟你回家了。
在北國,結冰不是天天有,但一旦有,就會讓你精神比咖啡還清醒。飛行員一聽到無線電裡有人報Icing,汗毛立刻站起來,開始像貓一樣東張西望,檢查雨刷、檢查機翼、檢查儀表,連呼吸都小心翼翼。
冰這東西可不是開玩笑的——前人的慘痛經驗已經說明,飛機和冰的關係就像貓和水:最好別碰。
羚羊角事件
我算是八字夠重,冬季飛了幾個月,沒有遇到過什麼「登報頭條」的事。唯一值得一提的,是那次去Denver。
那天的班算輕鬆,中間只停一個小城,來回四個腿,下午三點就能回基地,還能趕上日落前落地。天氣晴朗,無線電安靜得像度假頻道。
結果一落地,我像往常一樣下機巡檢,結果被眼前景象嚇到差點魂飛天外——兩個螺旋槳的前端,各長出一支超過一尺半的長條冰錐,看起來就像羚羊的角!
我立刻叫機長下來看。他是本州人,看了一眼,耸耸肩說:「哦,那是因為螺旋槳中心沒加溫,冰就喜歡待在那兒。」說得好像這是正常裝飾一樣。
而我這種從熱帶長大的島民,哪見過這種畫面?到現在還記憶猶新,回想起來還會忍不住嘖嘖稱奇——畢竟,不是每天都有機會開著長著羚羊角的飛機降落。
這就是北國飛行員的日常——油夠膽大,高多命長,冰少睡得香。至於那些還想在雪地裡追求「輕柔落地」和「省油滑降」的飛行員?老實說,他們遲早會在結冰的跑道上學到一個道理:命,比面子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