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問過我:「飛行哪一段最難?」
這問題在航空界就跟「你愛我還是愛媽媽」一樣有爭議。很多人會搬出那句老話——「起飛危險,落地難」。聽起來很有道理:
·起飛 的時候,飛機是全馬力衝刺,渦輪喘到快吐煙,機翼拼命拍翅,任何一顆引擎只要稍微鬧個脾氣,不是冒煙就是罷工,你立刻就得在幾秒內把它掰回正軌,否則跑道盡頭就是你的墳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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落地 呢,則是另一種修羅場——天氣、風向、亂流、溫度全來湊熱鬧,你好不容易把機鼻對準跑道,老天爺卻在最後三秒給你來個側風轉向,彷彿在說:「你以為這麼容易?想得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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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對我來說,飛行最難的階段,不是起飛,也不是落地,而是——重飛(Go Around)。
回家的門檻心理學
飛行員看到跑道燈的那一刻,心情就像異鄉遊子看到家門口亮著的燈泡。尤其是在低能見度、大側風、亂流、風切、暴雨交加的惡劣天氣裡,你拼了命、流了汗,終於衝破雲層,看見那一排排跑道燈在霧裡閃爍,那簡直是天堂的邀請函。
這時候讓你「過家門而不入」,就像叫你學大禹——看見家門不回家。心理難度堪比讓人減肥時路過烤雞店。
說真的,跑道就是飛機的前院。只要一落地,你就能脫離那一切天氣的毒打,滑到停機坪,拔掉安全帶,去喝熱咖啡。所以當塔台說:「重飛!」,那感覺就像有人在你敲門的時候鎖上門,還從裡面喊:「抱歉喔,麻煩你再繞一圈!」
重飛的「冠冕堂皇理由」
理論上,重飛的原因有很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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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降率太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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速度太快或太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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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度不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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偏離進場航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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或者單純覺得今天風味不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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行內有個參考標準——離地一千呎。如果在這時候進場還不穩定,那基本上就是重飛的黃金時機。
但問題來了,飛行員受的訓練,幾乎從頭到尾就是——落地、落地、還是落地。無論天有多黑、風有多亂,只要看得見跑道、風不超限,手冊和教官都會告訴你:「你應該可以落下去。」
所以在五邊,飛行員的全部注意力和尊嚴,都是為了把飛機放到、壓到、甚至拍到跑道上去。重飛?那是承認失敗,是心理的大忌。
重飛=承認自己剛剛飛得不怎麼樣
重飛最大的痛苦,不是多飛一圈、多燒一點油,而是——你承認了自己剛剛搞砸了。而且最慘的是,這事不會只有你知道,整個航空公司很快就會知道——飛安通報、資料回放、航務主管的關切問候……然後你的名字就和那次重飛事件綁在一起。
飛行員這個行業,平均的自尊水平,比高空巡航高度還高。俗話說「文無第一,武無第二」,航空圈的翻譯就是:「老子飛得最好,剩下的人頂多和我一樣好。」要在一千呎時承認「好吧,我今天飛得不穩定」,對很多人來說比叫他捐薪水還難。
於是你會看到這種經典對白:
一千呎還歪歪斜斜——「沒關係,我五百呎就能改正!」五百呎還在左右搖擺——「再給我十秒鐘就對正中心線!」
結果就有不少人,寧可回家面對嚴格的調查會(DRB),也不願當場推油門、說一句:「好啦,我錯了。」
技術上不難,心裡才難
其實說到技術層面,重飛一點都不難——甚至可以說簡單得讓人有點尷尬。現代飛機自動化程度高得嚇人,掛著自動駕駛,按幾個鈕就能完成重飛程序,飛行員頂多是喊一句「Go Around! Flaps…」然後看著飛機自己乖乖爬升。
訓練中,重飛是必考項目,幾乎每次模擬機考核都要練,而且練到滾瓜爛熟。
所以啊,重飛的難,不是手法的難,而是心理的難。它就像承認自己在台上講話卡詞——不是你不會講,而是你不想承認。
為什麼我說它是「最難的階段」
因為重飛是一個反人性的操作。人在壓力大時的自然反應是「趕快結束它」,而不是「再來一次」。你千辛萬苦飛到跑道口,感覺手都要酸了,這時候讓你重飛,就是逼你把痛苦的過程重播一次,而且還得假裝自己很淡定地說:「OK,再來一遍。」
心理抗拒的程度,對某些飛行員來說,幾乎等同於把剛到嘴邊的牛排收走,還告訴你廚房正在重做——而且這次可能加更多辣椒。
最後的諷刺
所以,重飛到底是什麼?它是航空安全的保命程序,也是飛行員尊嚴的照妖鏡。每一次重飛,都是一次自尊與理智的拔河——理智會說「安全第一」,自尊會說「落下去就贏了」。
而這幾十年飛下來最大的體悟是——跑道永遠在那兒,但命只有一條。你可以因為自尊落地一次,但可別因為自尊落地最後一次。
所以,下次你坐在飛機上,聽到機長用鎮定的聲音說:「因為進場不穩定,我們將執行重飛程序。」請給他一點掌聲——因為他剛剛打敗了全世界最難纏的對手:他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