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他們一起在園遊會的贏來的彩旗依舊掛在他們的衣櫃門上,像被風暫時留在室內的小小天氣。
凜雪鴉把那條彩帶折成一枚正方形,平整地壓在透明書皮下,恰好夾在一本詩集與一張照片之間。照片拍到他在半空的那一跳,尾巴翹得誇張,眼裡的光明顯過頭。
殤不患說,每次看見,都會想起當天服務台的紅章聲音,啪地一下,像把世界蓋成新的。
彩帶之後,他們一起把生活搬到同一個節奏裡。
餐桌只擺兩副碗筷,門口鞋架有兩個方向的腳印,牙刷杯裡插了兩種顏色。
這些都很日常,甚至乏味到可以被忽略。可是凜雪鴉每次起床路過櫃子,都會被那條黯淡的布料攔住一眼。他會用手去碰一下,習慣去確認一個無需懷疑的事實。我們在一起。今天也一樣。
凜雪鴉對性一直沒有太大興趣。
準確一點說,因為他把它歸入需要管理的分類,與飲食、睡眠、衣著並列。
他懂得禮貌,懂得應對,甚至懂得在場合裡維持得體的親昵。
但「主動去討愛」並不是他天生的語法。他的親密像一條尾巴,總是被他壓得很平,只有在極少數的時刻會偷偷抖一下,隨即又按回去。
殤不患看得出來,卻從不逼他。
在第一個親密的夜裡,他只在客廳把燈調暗,把窗簾拉得更實。城市的聲音被隔開,室內剩下他們的呼吸。殤不患的手掌落下來,輕得近乎試探,像在陌生岸邊用指尖探水溫。
那不是急迫的節奏,不是吞沒的波浪。恰恰相反,是緩慢的、耐心的海水,一層一層往上漲,把他包圍。脖頸處先是涼涼的,在吻跟撫摸中才逐漸升出溫度;肩胛骨邊緣被掌心覆住的感覺像一塊被陽光暖透的石頭;吻落下來時沒有佔領的企圖,更像是在徵求誰的同意。
凜雪鴉本能的在擁抱跟親吻中繃緊,肩線卻一寸寸在他的身下垮掉。
他分不清自己是在退讓,還是在投降;只知道那種被完整接住的感覺太乾脆,乾脆到讓人心裡一塊硬地突然變成沙。
他沒有說出任何漂亮的話。只是很小聲地嘆了口氣,像一種極慢的、終於被允許的呼吸。殤不患停一下,眉眼彎得很淺,在等待、也在陪伴。
那是凜雪鴉第一次覺得,原來自己並非淡然,而是從來沒有遇見正確的海。
那一夜之後,凜雪鴉在浴室鏡子前看了自己很久。他看見一張熟悉到不能再熟的臉,看見平時不肯露出的疲態和鬆弛,卻沒有厭惡。
反而有一種遲來的釋然。他知道,自己被接住了。
第二次、第三次、第四次的結合,殤不患的做法都沒有改。不是重複,而是一致。每一次,他都先把房間調成適合的溫度,讓燈光像一層薄棉被。
他不急著往深處走,他永遠從邊界開始,從肩線、從耳後、從掌心的弧度,像把一個人最難降落的地方一一鋪平。
凜雪鴉在這樣的節奏裡,學會把自己交出去,不是整個丟,而是一層一層放。
他驚訝自己的身體反應比情緒更誠實。
耳尖會在某個吻落下時顫一下,尾巴會在臂彎收緊時輕輕拍兩下。他明明努力維持「漂亮」,努力在所有鏡頭前都站直,但殤不患只要把手掌貼上來,他的力氣就像在溫水裡散失。
他從前以為自己對技巧沒有概念,現在才懂,有些技巧不是炫耀,而是理解。
一個人要非常懂你,才知道哪裡要慢,哪裡要等,哪裡要停住讓你先呼吸。
他就這樣被一次次包圍。每次之後,他都會在枕頭上安靜一會,把自己當一艘剛靠岸的小船,讓繩結勒緊、讓甲板的水痕往下退。
當他不說話的時刻,殤不患也不催。
讓兩個人的呼吸在黑暗裡對齊,等到心口不再敲得那麼急,殤不患才會把他往懷裡再帶近一寸。凜雪鴉被這種「後段的照顧」取走防備,那是一種比高潮更晚來的溫暖,讓他把自己放到更深的位置。
第一次之後的隔天,凜雪鴉原以為自己會恢復冷淡。事實是,他醒來時的第一個反應是往左側貼。那裡有一個穩定的體溫。一靠攏,他整個人就像回到海水裡。他甚至沒有自覺,手指在被子裡摸到那隻手時,立刻十指相扣。
殤不患半醒,嗯了一聲,像回以一個短短的允許。
早餐時,他把吐司邊角咬得很整齊,卻在殤不患拿牛奶的時候,突然把臉埋進對方肩窩。那不是設計好的親昵,也不是要表演的溫柔。而是某條神經不經大腦就完成了判斷:需要靠近。
他在肩窩裡很小聲地發出一個音節,幾乎聽不見。殤不患只在他額頭上落下一個吻。
那天他出門比平時慢了一點。走到玄關又折回去,像忘了什麼,實際上什麼也沒忘。他只是想再鞋櫃上多碰一下那條他們在園遊會一起贏來的彩帶。殤不患沒有笑他,只是把鑰匙掛回去,等他把那個多餘的小動作完成。
把親密看作「要管理的項目」的人,很少有主動討愛的天分。
凜雪鴉也沒有。於是他的第一個「討」來得笨拙。
那晚他本來在看書,眼神突然在同一行字上停得太久。他悄悄把書放下,走到沙發背後,把下巴撐在殤不患肩上,沒出聲,只有呼吸往那個方向傾斜。殤不患沒有回頭,卻把手掌翻過來,手心向上。凜雪鴉看了半秒,把臉往手心貼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