霓虹燈管在維港的夜霧裏苟延殘喘,氖氣粒子於玻璃管內碰撞掙扎,光芒忽明忽暗,映照出城市的臉龐,彷彿一幅刻意為之的浮世繪,虛幻飄渺。香港的夜,繁華如夢,亦真實如夢中之夢。
重慶大廈電梯狹仄空間內,氣息交織:咖喱的辛烈、濕氣的霉腐、人體蒸騰的暖意......各種命運在此短暫交匯,又將各自分流。金屬門開闔,倒影被切割、重組。剎那間驚覺,我不過是這流動圖景中的一縷煙,喧騰過後,必將消散於無形。轉過彎,茶餐廳裏卻端坐著另一番景象。凍檸茶杯壁沁出剔透水珠,懶散地滾落,留下一條條蜿蜒濕痕。鄰桌阿伯凝視賽馬報猶如參道經,良久才慢條斯理道:「落注咪當燒衣紙囉,開心一陣,灰飛煙滅。」他佈滿皺紋的臉上浮起一絲笑意,彷彿將人間得失盡皆參透。杯底那幾片檸檬,在這狹窄空間裏載浮載沉,竟似某種沉澎的永恒寓言——甜澀交融,不過是短暫的虛妄歡愉罷了。
維港煙花剎那間盛放於天幕,絢爛得令人窒息,驚呼未絕便倏然散盡。火藥燃燒後的硝煙味隱隱未散,霓虹卻已無情把這驚鴻之姿吞沒。盛宴散後,璀璨只餘下空虛的痕跡印在視網膜上。摩天樓的玻璃巨幕此時無情映照著我這渺小身影,彷彿是迷宮般城市中一個微不足道的倒影。這幻夢劇場裏,眾人皆為演員,亦皆為觀眾,共同演繹著一場華麗而虛無的戲碼。
翻開古籍,李白「浮生若夢,為歡幾何」的感嘆穿越塵封歲月幽幽傳來;莊周夢蝶的困惑亦在書頁間栩栩扇動著翅膀。今時之人迷戀手機熒屏裏的浮光掠影,又何嘗不是另一種夢蝶?我們皆不過是在時間之流中掙扎泅泳的蜉蝣,縱使竭盡全力,亦逃不過水紋微漾後散盡的宿命。
夜漸深,霓虹終於熄滅,城市沉入一片疲倦的暗影之中。偶然抬頭,天幕上卻浮現出幾顆渺遠的星辰,它們沉默閃爍,劃破沉暗,似乎見證著人間這永恆的夢境。原來這浮生之夢並非空無所有,它以熱鬧為表相,以孤獨為內核;以繁華為外衣,以虛無為血肉。我們於此夢中奔忙、歡笑、哭泣、追逐,彷彿執著於水中明月。
世代榮枯,星辰始終以光年為刻度睥睨人間煙火。當維港的絢爛終於歸於沉寂,我獨自凝視玻璃幕牆上自己那渺小的影子——此刻,你正站在哪層夢的邊界?浮生如夢,唯有當我們認清此夢之虛幻,或許才能於這永恆的流轉裏,觸摸到那唯一真實的清醒。
夢裏不知身是客,醒時方識往來塵。這夢非夢,或許正是我們所有悲歡離合的唯一歸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