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微啟,城市尚未完全甦醒,一位風塵僕僕的婦人,正推著滿載的垃圾車踽踽獨行。她額角沁出細小汗珠,粗布衣衫浸著疲憊,在教堂一塵不染的彩窗下,渺小得似一粒浮塵。她忽然俯身,從懷中取出乾癟麵包塊,捏碎,謹慎撒於臺階一角——這一剎那,幾隻灰鴿盤旋而下,銜起那些碎屑,翅膀輕點晨光,掠著教堂尖頂飛掠而去。婦人停駐片刻,眼目靜靜仰視著教堂高處莊嚴的十字架,眼神裡竟浮泛出難以言喻的溫柔。人世間有誰知,施予者,竟每每是更深的被拯救者。
自然本一體,萬物皆相生相依。珊瑚蟲渺小如塵埃,卻慷慨接納海藻寄居在它柔弱身體裡。海藻得此庇護,便以光合作用所獲的甘甜滋養酬謝主人。兩者共生,於蒼茫大海中便築起生命的輝煌城邦。再看電影大師楚浮與高達,起初亦曾惺惺相惜。楚浮的「四百擊」如黎明初啼,高達則在「斷了氣」中為其注入叛逆血脈。他們最初攜夢同行,在光影世界裡彼此照亮互映,在短暫交會時刻,迸發出照耀世界的光芒——這光焰正是彼此靈魂碰撞的灼熱印記。
這互渡的光亮,在今日甲級寫字樓裡那看似冷酷的生物鏈中,亦能穿透迷霧,悄然燃起。一位初入職場的女職員,因文件堆疊如山而臉色蒼白,正焦頭爛額之際,一杯熱騰騰的咖啡悄然置於案頭。抬頭看,同事溫和笑意如暖流湧入:「喝一口,再戰。」 幾日之後,她特意帶來家鄉的甘菊茶,輕輕放在那同事桌上回贈。彼此無需言語,咖啡與茶香氤氳中,心間壁壘已然融化。她偶然抬眼,只見自己杯中咖啡的倒影裡,分明映著教堂七彩玻璃的流光——那聖光此刻不就在這平凡相視一瞥間流轉麼?原來此時此地,無須彼岸聖殿,我們即刻已在彼此目光裡找到了救贖的神龕。辦公室窗外,老花匠俯身侍弄著蔓生的紫藤。藤條依偎支架蜿蜒而上,支架因藤的纏繞而不再空虛。當老花匠凝視新葉時,葉脈裡流動著的光,也悄悄映亮了他臉上歲月刻下的滄桑溝壑——支架與藤蔓無言相守,彼此皆因對方而獲得存在的意義,亦各自因對方而成就了生命的豐盈。
原來人世間所謂「雙互成就」者,並非冰冷計算中的「利益交換」,實乃靈魂以餘溫相互照亮的共渡。這溫暖不同於單方面施捨,不是強者居高臨下的「布施」,而是人間煙火裡彼此伸出的援手——因那手心的溫度,才是照亮幽谷的燈盞,是連接孤島的橋樑。
眾生皆在苦海行舟,幸而心間尚存渡人之舟楫。
渡人者亦自渡,此乃人間最深邃的慈悲。
此舟楫渡人亦渡己,原是世間最樸素而深邃的慈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