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5/7/22

晨光漫過太和山東麓的時候,樟樹湖的茶園總是先醒過來。我站在河津櫻王下,看見今年新抽的枝條上掛著昨夜的露水,墜在粉紅色花瓣尖上,像沒敢落下的淚。風穿過茶叢時帶來炒茶的焦糖香,混著櫻花的清甜漫過木製欄杆,恍惚間又聞到那個清晨的味道 — 妮妮的草帽上沾著茶葉碎,髮梢還掛著山霧凝成的水珠,站在茶亭階梯上喊我的名字。
那時我們總在採茶季的清晨溜出家門,沿著產業道路往山裡走。妮妮的膠鞋踩過茶園邊的碎石路會發出沙沙聲,她說這是茶葉在跟我們問早。路邊的杜鵑花剛剛綻放,粉紅色的花瓣上還凝著露水,我們穿過那道漆成綠色的欄杆門,門上懸著的木牌寫著「櫻榖王茶亭」,字跡像浸在茶湯裡的墨。第一次來時,妮妮的帆布包被門鉸鏈勾住,露出裡面的竹制茶撥,銀白色的金屬邊在晨光裡閃了一下,像躲在葉子後的星子。
茶亭是米倉改造,屋頂鋪著深灰色的瓦片,幾片翹起的瓦縫裡長出了青苔。東側的長條木桌總是擦得乾淨,能照見櫻花樹搖曳的影子。
老闆娘會在我們到達前煮好山泉水,茶壺坐在炭爐上咕嘟作響,蒸汽籠罩著壺身的茶葉紋路,像給老壺披上了層白紗。妮妮總是搶著幫忙洗茶杯,她的手指浸在溫水裡時會泛出淺紅色,撫過粗陶杯壁的弧度輕輕柔柔,像在撫摸沉睡的陽光。「你看這杯沿的細紋,」她舉起杯子對著光線,「每道痕跡都藏著茶水流過的軌跡。」
茶亭後院的河津櫻是整座山最醒目的一株,樹幹要兩個人才能合抱,枝椏向東南傾斜,據說是常年被山風吹成的姿態。每年二月,粉紅色的花朵會把枝條壓得低垂,最長的那根枝椏幾乎要碰到茶亭的屋簷。我們最愛坐在西側的竹椅上,那裡能看見茶園層層疊疊鋪向山腳,雲霧流過茶叢時,會帶走幾片早落的花瓣,像給綠色的波浪撒了把粉紅色的鹽。妮妮說她爸爸年輕時參加過這棵樹的修剪,當時剪下的枝條扦插成活了三株,現在都長在茶園的邊緣。
妮妮的右眉尾有顆淺褐色的痣,笑起來的時候會隨著臉頰動,像落在葉子上的螞蟻。她說這是分辨茶葉好壞的天賦記號,每次碰到特別嫩的茶芽,這顆痣就會發癢。我們在茶亭的儲物櫃裡找到過一本茶葉產銷記錄,藍色的封皮上印著金色的茶葉圖案,裡面的紙張用不同顏色的筆記錄著每日產量:綠色是春茶,褐色是冬茶,紅色筆寫的是當年的櫻花盛開日。三月十五日那頁畫著個小小的茶杯,旁邊註解:「今日風大,花瓣落入茶湯,添三分甜。」妮妮把這頁的邊角折了起來,後來每次翻到這裡,都能聞到紙張夾雜的淡淡茶澀與花香。
清明前後總是多雨,山霧會變得很重,能見度不足五米。茶亭的屋簷會垂下細密的雨簾,雨滴敲在瓦片上的聲音很有節奏,像誰在用手指輕輕敲著茶桌。我們曾在這樣的日子裡幫忙收穫茶葉,妮妮的雨衣帽子總是戴不穩,風一吹就滑到後頸,露出沾著茶葉碎的髮際線。她說雨霧裡的茶葉有股特別的清香,像藏在雲裡的秘密。有次我們在茶叢深處發現了個小水窪,裡面浮著幾片完整的櫻花瓣,水裡倒映的天空是淡淡的綠色,原來是茶葉的影子蓋住了藍天。記得那個午后,山嵐突然漫進茶亭,白色的霧氣裹著櫻花香湧進門,把炭爐的煙都纏成了螺旋狀。老闆娘說這是「山靈探訪」,要趕緊把門邊的風鈴掛好。銅製的風鈴上刻著茶葉圖案,搖動時的聲音清清脆脆,像風中精靈抱著冰塊撞擊茶杯的響動。妮妮站在門口伸手接霧氣,說要看看能不能抓住幾縷帶回去,她的指尖在霧裡劃過的軌跡,很快就被新的霧氣填滿,像從來沒存在過。那天我們待到傍晚,霧散時看見茶園裡的積水反射著粉紅色的光,原來是天上的晚霞與地上的花瓣融在了一起。
茶亭的櫃檯上擺著個舊時鐘,鐘面的玻璃裂了道紋,卻依舊走得準時。每天下午三點,鐘聲會穿過茶叢傳到很遠的地方,妮妮說這是提醒茶農們收工的信號。她總是在鐘響前兩分鐘閉上眼睛,說能聽見鐘擺最後幾次搖動的聲音,像茶葉在熱水裡最後幾次翻轉。「你聽。」她把耳朵湊近我的肩膀,「鐘聲裡有櫻花落下的聲音。」有次鐘響時恰逢一阵風過,無數花瓣從樹上飄落,與鐘聲的節奏驚人地合拍,我們站在花雨裡數到第七個鐘響,腳下已經鋪了薄薄一層粉紅色的地毯。
我們曾在茶亭後面的石縫裡藏了個玻璃罐,裡面放著寫滿字的紙條。有張紙條記錄著第一次喝到生茶的味道:「像被太陽曬過的石頭,溫溫的澀」;另一張畫著茶葉的剖面圖,標註著「葉脈像極了妮妮的指紋」。妮妮說這是我們與茶亭的時光膠囊,要等到我們都長到老闆娘現在的年紀再挖出來。有次暴雨後石縫被沖刷開,罐子滾到了櫻花樹下,裡面的紙條濕了大半,我們把它們攤在茶亭的欄杆上晾乾,字跡暈開的樣子像一幅抽象的畫,每團墨暈都藏著一個被水浸濕的秘密。
那年冬天茶亭要翻新,老闆娘在門口貼了張通知,紅色的紙張被風吹得獵獵作響。我們最後一次去的時候,工人正在更換東側的木柱,舊柱子上刻滿了年輕人的名字,其中有個歪歪扭扭的「妮」字,是去年春天妮妮用石頭刻的。她蹲在地上撫摸那個字,指尖蹭到木頭的碎屑,混著落在地上的櫻花乾燥花瓣,變成淺褐色的粉末。我們幫著搬動茶桌時,發現桌腳縫裡夾著半片乾枯的茶葉,顏色深褐發脆,妮妮說這一定是三年前那場大風吹進來的。施工隊的師傅要我們離開時,妮妮的圍巾被新釘的鐵釘勾住,淺灰色的羊毛線鉤出了個小洞,像被蟲子蛀了個缺口。她走過茶園的時候回頭望了三次,每次都有花瓣落在她的肩頭,第一片是粉紅色,第二片帶著綠色的花萼,第三片半枯半榮,像夾在時光縫隙裡的記憶。後來聽老闆娘說,妮妮家搬到了嘉義市區,她爸爸開了家茶葉行,櫥窗裡擺著從太和山運去的茶葉罐,罐子上印著河津櫻的照片。
此刻我坐在翻新後的茶亭裡,新換的木柱刷著清漆,反射著刺眼的陽光。年輕的服務員端來抹茶拿鐵,奶泡上撒著粉紅色的糖霜,像人為製造的櫻花痕跡。那棵河津櫻依舊在後院盛開,樹幹上掛著新做的說明牌:「樹齡 14 年,樟樹湖河津櫻王」。我走到樹下,看見去年新抽的枝條已經開出了花,彎曲的弧度像妮妮當年用的茶撥。風吹過時,花瓣落在我的咖啡杯裡,輕輕旋轉著沉下去,像一封寫給過去的信被浸濕了頁腳。
茶亭的牆上掛著許多遊客的照片,電子屏循環播放著櫻花季的宣傳片。有個穿校服的女孩正在給櫻花樹拍照,淺藍色的書包上掛著茶葉形狀的掛件,與記憶裡妮妮的包幾乎一模一樣。她舉相機的時候,陽光剛好落在右眉尾,像有顆閃閃發光的痣。服務員說現在每天有幾百個遊客來看這棵樹,最熱鬧的時候要排隊才能拍到與樹的合影,人們腳下的花瓣被踩成了粉紅色的泥,空氣裡滿是棉花糖的香味。
山頂的雲影又開始移動了,流過茶園時帶走幾片新葉,像給綠色的桌布換了塊新的花邊。我想起妮妮說過,所有離開的東西都會以另一種形式回來,就像茶葉被水沖泡後,會把清香全部還給世界。也許此刻飄在我茶杯裡的花瓣,正是多年前她輕輕放在我書頁裡的那片,經過陽光的烘烤,雨水的浸泡,最終變成了可以被味蕾記住的形狀。
暮色降臨時,我沿著產業道路下山。路燈次第亮起,在地面投下規則的光斑,再也看不見月光透過櫻花樹的碎影。路邊的指示牌寫著「距離樟樹湖聚落 3.5 公里」,旁邊的廣告牌上,河津櫻的照片笑得燦爛,像個永遠不會老去的明星。走到轉彎處時,看見幾個孩子在撿拾落在地上的花瓣,其中穿淺藍色校服的女孩正把花瓣夾進筆記本,筆記本的封面上,印著茶亭與櫻花樹的剪影。
這裡的風兒吹起滿是櫻花瓣的記憶。風穿過她的髮際,帶起幾片粉紅色的花瓣,像誰在遠處輕輕揮了揮手。我站在原地看了很久,直到她的身影消失在茶園盡頭,才發現自己的指尖不知何時沾滿了櫻花的粉,像觸碰過一段尚未褪色的記憶。茶亭的燈光在身後亮起,溫暖的黃色穿透暮色,像一隻永遠敞開的懷抱,等待著所有帶著記憶來訪的人。
也許有些告別並不是結束,就像這茶亭裡的茶湯,每次喝完都會再續新的,而留在杯底的茶渣,總會拼湊出相似的形狀。就像妮妮離開時說的那句話,被風吹散在櫻花樹下,卻在每年花開時,隨著茶香一起飄回來,輕輕落在每個記得這個名字的人心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