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漸暗,遠山的輪廓被濃雲吞噬,只餘餘暉映在地平線,染出一層淺淡的赭黃。
慈燈寺的另一頭山腳,林木蔽影,路旁生著雜草與青苔。
這裡極少人跡,原本只是山僧偶爾汲水歇腳的小徑,如今卻成了退場之路的終點。馬車停在坡下,兩側輪轍深陷泥土,林間靜悄悄的,只剩蟬聲斷續與風聲細碎。
車簾微動,王芷柔靠坐在內廂的靠枕上,低頭看著衛冷月站在車邊。
「妳這一身傷得不輕,要不先和我們一起走,把傷養好再說?」
語氣仍是柔婉的,卻藏著一絲掩不住的擔憂。
衛冷月抬頭看她,眼底無波,只淡淡搖了搖頭。
她甫拒絕了清風伸出的攙扶,雙手按車門邊沿,身形一翻,便穩穩落地。落地之際不見半分踉蹌,反倒像早已適應這副血跡斑斑的模樣。
事實上,自從下山途中那陣陣隱痛消退後,她就察覺自己體內某些異樣的變化再次發生。
那道貫穿左肩的穿刺傷,如今早已結痂褪腫;肋下撕裂的筋肉,也已收斂如初。
只是血尚未洗,衣未更,才讓人誤以為她仍身上帶傷。
她知道,這次的癒合比以往更快了。
快得不像是人的身體。
這個發現,讓她不安。
但她沒有表露絲毫,只低聲對王芷柔道:「我沒事。倒是妳們,得趁天黑前出城,早些離開。」
說罷,她正欲解釋為何要將李宏朗捲入此局。
「我都明白。」
王芷柔忽然出聲,打斷了她。
她笑了笑,那笑裡沒有以往的驕矜,也無太多哀傷,只是一種剛剛從深淵裡掙脫出來的輕鬆。
「我們的計畫出了紕漏,如今李捕頭是唯一能替我『收尾』的人。」
她歇了片刻,補了一句:「既然妳信任他,那麼我也信。」
衛冷月不語,只靜靜看著她。
王芷柔的神色忽而變得調皮,似是想緩和這離別的沉沉氣氛。她歪了歪頭,笑道:
「我會先離開寧川府一段時間,也許往南,也許往西……。但等風聲過了,我會回來的。」
「到時候,妳可別忘了答應過我,要帶我去個『好去處』。」
她刻意把那四字咬得極重,眼中竟帶著一絲光亮——不是純粹的希望,而是一種將命運奪回手中後,終於能自己挑選未來的堅定。
衛冷月望著她許久,終於點了點頭。
「好。」
王芷柔沒再多言,只是輕輕放下簾幕。
駕車的明月一聲低喝,馬車緩緩啟程,轍聲碾過泥地,消失於山道盡頭。
暮色中,那抹黑影漸行漸遠,終於沒入樹影與暮霧交織的幽處,再也不見。
就在馬車完全消失後不久,右側林間的枝葉微動,一道人影輕巧地從樹後探出頭來。
裘青洛雙手摀著耳朵,一臉認真地說:「我可什麼都沒聽見,真的。」
他腳步輕盈地跳下斜坡,滿臉無辜:「我只是在這裡等妳,剛好聽見妳們說話聲音有點大,但我什麼都沒聽到!」
衛冷月望著他,沒多說什麼,只是拱手一拜,神情鄭重。
「這次……謝謝你,也謝謝玉笙山莊的諸位。我一人設局,卻牽連你們同行,還讓你們受傷。若有損耗與賠償之處,我會盡我所能補上。」
裘青洛頓了一下,神色從玩笑收起幾分,語氣也罕見地正經起來:
「衛姐姐,妳不必這樣說。」
「我們玉笙山莊的人,今日殺了不少酆門的殺手,說起來也算替天行道、為民除害。這種事,能沾點邊,也不算虧。」
「況且……」他語聲一頓,望向遠方已暗的山路,語氣低了幾分,「有些事,若不是親眼看見,我也不會知道,這江湖、這世道的模樣。」
他說得模糊,但衛冷月懂。
他指的不只是今日的血戰,也許還有那場用一具女屍換來的自由。
「後續的安置,我和大哥會自行處理。傷的人我們會帶回山莊,死者......也不會讓他們枉死。」
他說得平靜,卻難掩語中微微的倦意。
「玉笙山莊沒那麼嬌氣,吃點虧不算什麼。我大哥說過,有時江湖上的事,要講點義氣。」
他頓了頓,又露出一貫的笑容,語氣輕快起來:
「當然啦,衛姐姐要是日後真的想補償,我倒也不介意……比如,妳可以多指點我幾招!」
他笑得明亮,像一隻剛從泥巴裡跳出來的少年狐貍。
衛冷月看了他一眼,輕輕一笑,未置可否。
黃昏漸沉,暮色如水墨暈染山巒。
在衛冷月與裘青洛分別之處數里開外,一處隱匿山坳之上,風穿林梢,帶來一絲森冷的氣息。
兩道身影靜靜佇立於老松之間,他們都身披著黑色外袍、臉上戴著詭異的面具。
仔細一瞧,面具的風格竟和死在阮府的幽十二類似!
其中一人面覆赤紅單目之具,其形如魚,右眼孔凸出,如鏡珠冷光,面具左側則無孔,僅鑲飾迴旋紋飾如水波流動,整體似半張魚鱗所鑄,邊緣微翹,頗具詭異靈動之感。
是為赤鱬。
另一人所戴則是一張沒有五官的面具,無眼無鼻無口,令人毛骨悚然。
面具兩側勾勒極細之翼形暗紋,仿若隱羽欲展。
是為帝江。
戴著赤鱬面具的人手中托著一物,為黃銅所鑄,三節銅筒靜靜延展,其上鏡片閃著微弱寒光。
他一手調焦,一手持穩,將鏡端凝住於遠方的兩道身影上。
那是一支可觀看遠物、稀有的「千里眼」。
片刻後,他才緩緩將銅筒從眼前移下。鏡中的衛冷月與裘青洛逐漸在視野中化為一點模糊黑影。
他指尖輕推,三節鏡筒順滑嵌入彼此,發出一聲沉悶的「咚」響,鏡身旋即被他收入腰間的漆黑皮囊。
身旁的戴著帝江面具的人開口出聲,聲音自面具中傳出,竟分辨不出男女。
「如何?看出什麼?」
另一人沒立刻回話,只是低笑了一聲,聲音沙啞難聽,如喉中藏鐵鏽,讓人毛骨悚然。
「急什麼。」他慢吞吞道,「妳雖為幽人之『五』,但還沒權質疑我這個『七』的做法。」
幽五冷哼一聲,手一動,指尖已悄然捻住袖中一枚銀針,似是一言不合便要出手。
幽七看在眼中,又笑了,聲音中多了幾分嘲諷。
「怎麼?妳以為手上拿著的針能嚇著我?」
「別忘了,妳手裡的藥,都是我親手調的。」
「想用我的毒,來對付我?笑話。」
風聲揚起,黑袍衣角獵獵作響,兩道鬼面,隔著開始濃重的夜色與沉默的山林,凝視著那遠方即將分離的身影。
幽七站定,手指輕輕擦拭著千里眼的銅身,動作如習慣般緩慢而優雅,語氣卻透著淡淡的譏諷:
「我還以為,能殺了幽十二那個劍瘋子的……會是什麼了不得的人物。」
她冷哼一聲,望向遠方那已無人影的坡道,眼神如毒蛇吐信。
「結果真就如情報所說——只是一個丫頭片子罷了。」
她說「丫頭片子」時,語氣滿是輕蔑,像是把幽十二的死貶得一文不值,語尾輕挑,像在嘲笑。
幽五未接話,先是靜靜收起方才欲拔出的針,動作細緻而無聲,接著語調平淡地開口,聲音依舊宛如隔著一層霧:
「主上有吩咐,寧川這邊布的局可以放棄了。」
「所有人力、據點都需撤離。」
「酆門若有異聲,直接處理。」
她說話的語氣,帶著不容置喙的權威感。
幽七偏頭看了她一眼,半張鬼面隱於陰影中,口角緩緩揚起。
「我知道。」她輕笑,聲音依舊沙啞,「不需要妳提醒。」
這聲笑無喜無怒,卻將話題生生截斷。
兩人之間的氣氛隨之一靜。
風從山口穿過,吹得樹梢颼颼作響,林葉輕震,如有一層隱匿的壓力在暗中浮動。
良久,幽七抬頭,似是厭煩這沉默:
「酆門......不過是我等司幽司養的一群狗罷了,能有什麼異聲,也不能有。」
「既然此間事了,我就先回去述職了。」
語罷,她手中一翻,衣袍微展,身形忽地如影隱入林中,無聲無跡地消失在山坳之間。
幽五仍佇立原地,未動。
她站在那無風的空氣中,透過面具極細的視孔,靜靜注視著幽七離開的方向。目光無聲、無形,卻帶著一絲無法掩去的深意。
片刻之後,她亦一言未發,衣袍輕掠,身影如影遁入夜幕,杳然無蹤。
山風復靜,只餘林間空空無人,仿若一切從未存在過。
那日之後,寧川府風聲鶴唳,波瀾暗湧。
幾日之內,流言迅速發酵,傳遍城中各階層,無論是布衣販夫、書生縉紳,還是市井閒漢,都無不議論紛紛。
消息最先出現在捕司與官署之間,但很快就如水入沙地,蔓延至城內每一條街巷、每一間茶鋪。
第一樁,是關於知府之女遇害。
據說那日王家庶女前往慈燈寺,乃是為其嫡母誦經祈福,卻在山中突遭刺客埋伏,無人生還。
此事由當時帶人前往查案的寧川巡捕司捕頭——李宏朗親自證實,並於次日貼出告示,將王家女之「身死」定案。
並表示行凶之人為江湖中臭名遠播的酆門。
兇手以當場全數伏誅。
因為消息來自官署,自無人膽敢輕易質疑,一時之間,無不為這場慘劇而扼腕。
第二樁,則關於酆門據點的剿滅。
據聞,李宏朗早已追查府中拐賣人口之事數月,終於查出一處藏於西城巷弄間的黑市交易所,背後竟也與酆門有所牽連。
數日前巡捕司突然行動,帶隊夜襲,剿除賊人數十,甚至傳出當場拘斬酆門中人,活捉一名核心成員,並搜出大量人牙帳冊與斷指鎖具。
這消息一出,平素橫行無忌的江湖客們也收斂了許多,昔日常鬧事的西城坊口,連續多日不見一場喧嘩。甚至連醉酒打架的幾名老刺兒頭,都自動閉嘴安分。
這兩件大事,一為朝廷命官之家喪女,一為捕頭剿殺邪門黑幫,皆與一人有關。
於是,不論是官場私宴、青樓酒肆,還是清晨街頭的豆花攤上,人人都在談論——那個面黑嘴嚴、不苟言笑的李宏朗。
一時之間,李宏朗成了寧川府街頭巷尾中的風雲人物。
巡捕司內,茶煙繚繞,帳冊堆疊。
李宏朗站在書案旁,手中捧著一份傷亡名冊,尚未開口,便聽見對面一聲帶笑的調侃。
「李捕頭,如今你可是出名了。」
蔣廷嶽斟了一盞茶,話音輕鬆,眼中卻藏著幾分試探。
李宏朗聞言,只能苦笑。
他頓了頓,將那份名冊輕輕放下,開口說道:「蔣大人,李某想借這此功勞,多招幾名好手進司裡,也想替早前與這回傷亡的兄弟們,爭取些安家撫卹的銀兩。」
蔣廷嶽聞言,眉峰一挑,並未即刻答應,只是垂目思索片刻。
「你剿滅賊人有功,此事……我會向知府大人稟報。」
他語氣沉穩,隨即抬眼,似無意又似有心地問道:
「這種時候,你若不趁勢把官職往上抬,實在可惜——你可知,按大梁律法,一府巡捕司,副使之位可設兩名。」
他話說得隱晦,卻明顯已點明了心意。
言下之意:只要你點頭,便能與我蔣廷嶽平起平坐。
但李宏朗只是淡淡一笑,搖了搖頭。
「多謝大人美意。可我還是喜歡現在這個位子。」
他頓了一下,望向窗外遠遠的天光,語氣不疾不徐:
「我只是個捕快。手裡有刀,有人命關天的案子,就去查;有不平的事,就去斷——如此而已。」
一席話說得平靜,卻帶著堅定如鐵的語氣。
蔣廷嶽沒有立刻回應,只是凝視著他良久,眼神中多了幾分說不清的情緒。
他忽然笑了。
「人各有志,我也不多勸了。你要的,我會盡力辦到。」
李宏朗見狀,便藉口還有案要查,退了下來。
他隨能能理解蔣廷嶽在這官場中的艱難……可不代表他能認同那種明哲保身、不動如山的做法。
漠視罪惡,也是一種罪,只是無律法可罰而已。
王芷柔「遇刺身亡」的消息傳回寧川王家那日,王府上下震動不過短短一瞬。
初聞時,確有幾聲驚呼與急促的腳步聲在內宅回廊間迴盪,但很快地,一切又歸於平靜。
仿佛這個名叫王芷柔的人,本就不曾深植人心。
只有柳姨娘不動聲色地遣人領回棺木。
她沒有哭鬧,也沒有質問,只依禮法斂了屍,選擇了一處陰涼之地草草下葬。
王家的日常仍照舊進行,沒有誰多空出一口氣來哀悼一位死去的庶女。
又過了一段時日,王芷柔的名字就如同一縷煙,被吹散在院牆高深的風裡,淡得仿佛從未存在。
王澤銘更不曾表露半點哀傷。
對他而言,王芷柔的「失去」只是失去了與鹽商議婚的棋子。
一樁可以換來穩固關係與獲利的交易就此落空,讓他頗感可惜。
但除此之外,沒有更多。
他甚至未親自過問葬事、也沒去深究未和女兒遭人刺殺的前因後果。
他照常在書房處理公務,照常赴宴、飲酒、批章。
正妻張令宜已被王澤銘軟禁於后宅深院。
他終於找回身為男人的尊嚴,被正妻壓抑多年的怨氣得以解放。
至於長子王顯恒,已經便被他遣往鄰縣。
表面說是「調養舊疾」,實則扔了一棟宅子的契書與銀兩後,便不再過問,形同放棄這個兒子。
他將此事以信件告知京中的岳父,但數月過後,仍未得回覆。
想到妻子早年已和岳父斷絕往來,他也不覺得奇怪。
剩下的兒子中,二兒子王軒道性情怯懦,不堪大用;三子王昭霖雖喜書卷,卻無權謀之器。
王澤銘去蓮姨娘所居的偏院次數,越發勤快了。
月色如霜,夜晚的寒意進了骨。
柳姨娘遣開了房裡所有伺候的丫鬟,獨自一人,來到院中那棵光禿禿的石榴樹下。
她在石桌前蹲下,掌心覆著些微顫抖的黃紙,一張一張,緩緩放入小火盆中。
火苗跳動,映著她眼裡的光,時明時暗。
石桌上放著一尊牌位,那是一尊簡陋的木牌,沒入香煙中的筆墨已微微暈開,卻仍可見其上寫著幾字:
「庶女王芷柔 之靈位」。
柳姨娘靜靜望著牌位,無言。
王芷柔的「死訊」傳回王府那天,柳姨娘沒有哭。
她甚至沒有多問一句。
那份異樣的平靜,在人人自危的王府中,反而顯得有些刺眼。
有人私下說她冷血,連親生女兒的死都無動於衷;也有人說她早已被夫人的威勢嚇破了膽,連悲傷都不敢表露。
沒人真正懂她。
今日是王芷柔頭七的夜晚。
火光跳動,映著她那張素來卑微、此刻卻異常沉靜的臉。
「柔兒……」
她輕輕地喚了一聲,那聲音沙啞得像是從陳年的木箱裡擠出來的。
「冷不冷啊……在那邊,有沒有人給妳添件衣裳……」
她喃喃自語,火光在她眼中映出兩點搖曳的光,淚水,終於無聲地滑落。
柳姨娘這一生,從未為自己活過。
她甚至快忘了自己原本姓甚名誰。
只記得家鄉的田很瘦,父母的墳很矮。被親戚賣進張府的那一年,她才十歲。
她學會的第一件事,就是討好。
討好那位脾氣陰晴不定的張家大小姐——張令宜。
張令宜喜歡看人受苦,她便跟著遞上鞭子;張令宜厭惡哪個丫鬟的眼神,她便學著主子的語氣去斥責。她手上沾過血,心裡也結了冰。
她以為,只要足夠順從,就能活下去。
她被當作陪嫁,送進了王府。
又被張令宜當作棋子,送上了王澤銘的床。
她成了「柳姨娘」,一個連姓氏都是主母隨口賜予的符號。
她認了命。
她這一生,就像水上的浮萍,風往哪裡吹,她就往哪裡去。
直到她生下了一對雙胞胎。
兒子王軒道啼哭時,她心中只有惶恐。
她怕,怕這個兒子會威脅到嫡長子的地位,怕他會成為張令宜眼中的一根刺。
於是,她把他教養成了一個無用之人,一個只會退讓的影子。
平庸,但能活著。
可當她第一次從產婆手中,抱過那個小小的、溫熱的女嬰時,她早已麻木冰冷的心,竟被那柔軟的觸感燙出了一道裂縫。
她多愛這個女兒,甚至超過了兒子。
因為她們同樣身為女子,同樣生在這座牢籠裡。
那一刻,她好想把自己曾經渴望的一切,全都捧在掌心給她的女兒。
那些沒能吃上的糕點、那支不敢奢望的珠釵、那份可以抬頭做人的尊嚴。
但這份疼愛,在下一瞬,就化為了徹骨的冰涼。
她想起了張令宜處置其他丫鬟時,那雙不帶一絲溫度的眼睛。
一個受寵、出挑的庶女,都將是主母的眼中釘。
她的愛,會成為女兒的催命符。
於是,從那一刻起,她做了一個決定,即便這個決定將如利刃,在此後多年裡,日日切割她的心,但她知道自己絕不後悔。
她給她取名,芷柔。芷草芳香,性情溫柔。
她期盼女兒的一生,能如這名字一般,安穩,順遂。
她很早就看出了女兒的早慧。
那不是她教的,是女兒自己從從旁人的眼色裡,一點點學來的。
王芷柔的聰慧,是柳姨娘這一生見過最耀眼的光,也是她最深的恐懼。
她護不住這份聰慧。
幾十年卑躬屈膝的人生,早已將她的腰徹底壓彎。
她不敢反抗,更無力反抗。
她唯一能為女兒做的,就是扮演好自己「愚蠢的姨娘」這個角色。
她將那份捧在掌心的熾熱母愛,親手用冰冷的怯懦與順從層層包裹,深埋於心底不見天日的角落。
她知道府中有張令宜的眼線,所以她的一言一行,都是演給那些眼睛看的戲。
當她聽聞老爺要將女兒許給牛家時,她整整一夜未能闔眼。
她無能為力。
她知道,女兒不能嫁,去了,就會像她一樣,一輩子困在牢籠裡。
她也知道,女兒一定有辦法,一定能為自己找到一條生路。
她唯一能做的,就是盡可能地為女兒拖延時間。
她以「準備嫁妝」為由,一次次在夫人面前討好、周旋,才換來那幾次珍貴的出府時機。
她依然忠實地扮演著虛榮又愚蠢的姨娘。
王芷柔前往慈燈寺祈福的那天,她看著女兒向她告別。
女兒的眼神裡有恨、有冷漠;有憐憫、有不捨。
那一刻,她便知,女兒有法子了。
她要走了。
她不問女兒如何離開,她繼續扮演著她的角色,她盡心盡力地,演完了最後一場戲。
她反覆叮嚀著那些關於「為夫人祈福」的蠢話,看著女兒的身影登上馬車,消失在巷口。
她沒有回頭,嘴裡依然叨念著主母,彷彿女兒的離去,還不如夫人的一根髮絲重要。
她知道,從此以後,天各一方,再無相見之日。
火盆裡的黃紙,燒盡了最後一角。
柳姨娘伸出那雙粗糙的手,將最後一點紙灰,輕輕撥入盆中。
她沒有再哭。
她低聲唸了一句,聲音細得像風中的蟬鳴:
「……去吧。娘再也不拖累妳了。」
她轉身離開,背影微佝,卻一步步走得很直。
夜風吹過,將她的低語,連同那未散的青煙,一同送向了遠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