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天一早,雲兒照例被寒意凍得瑟瑟發抖
心裡想著——今天大概又是跟在王爺後頭跑的日子吧。
結果…「嗯?今天不用嗎?」她小心翼翼問。
「對,本王今日與陸昭行動,不用你來記錄。」
知棠淡淡一句,揮手示意。
「奴婢遵旨。」
雲兒心裡有點小雀躍,難得清閒。
便留在書房,把隨行到夢城後的筆記翻出來,逐一整理抄錄。
***
正埋頭抄寫時,門外傳來腳步聲。
長仁走了進來,因左眼失明,沒注意到她正坐在側面。
雲兒連忙站起,椅腳在地板擦出聲響。
「嗯?」長仁一怔,偏頭去看,卻被腳邊的椅子絆倒。
「你沒事吧?」雲兒急忙上前攙扶。
「……謝謝。」
長仁僵硬地站直,才發現扶著自己的是個女子,不免有些局促——他從來不擅與女子相處。
雲兒看著他左眼纏著繃帶,想起昨日撞到自己,還對王爺下跪的男人。
心想:大概是風王的部下吧。
為了打破僵局,她主動問:「你來書房是要找什麼書嗎?要不要我幫忙?」
「不……不用。」長仁視線飄忽,不敢看她。
「那我繼續寫,你慢慢找。要是我在這裡讓你不自在,我也可以先出去。」
「不、不用。」長仁急忙擺手。
雲兒見狀,乾脆不再多問,回到桌前靜靜抄錄。
***
長仁磕磕絆絆走到書櫃角落,翻出一冊舊卷,不自覺又偷偷撇了雲兒一眼。
(這女的...好像是在風王身邊的宮女)
(昨天帶風王進去屋內的時候也有見過她...)
(風王對她的態度也算親近...)
(不會是...大人新的侍妾?)
(那位蓮族女性...不是才跟風王回去而已...?)
(才沒回去一年而已,京城的變化就這麼多了嗎?...)
想到這裡,他心裡有點小複雜。
臨走前,還是忍不住問出口:「你……是風王大人的侍妾嗎?」
「啊?」雲兒愣住,滿臉問號。
她低頭看看自己樸素的裝扮
心裡翻白眼:這人怎麼會得出這種結論?
「我只是王爺身邊的書案宮女,幫忙記錄公務交給王妃而已。」
語氣裡滿滿無奈。
心裡吐槽了一句:(我這種姿色…再怎樣也不可能被王爺看上吧?!)
「我只是個奴才,不想離開京城,結果主子出差,我也跟著被拖來這個天寒地凍的地方。別誤會了……」
長仁愣了愣,低頭道歉:「抱歉。」
「哎,不用對我賠不是啦!你們才辛苦——這麼冷還要守護百姓……你甚至還少了一隻眼。我只是澄清一下。而且我只是平民老百姓,再怎麼樣也不可能跟貴族有關係吧?」
「哈哈哈……」長仁乾笑,表情卻有些複雜。
那樣子分明在想,風王大人什麼都挑。
「……」雲兒看著他,心領神會地小聲嘀咕:「真是個爛人呢……」
「啊?你說什麼?」
「不、不!我自言自語啦!」雲兒急忙岔開話題,「話說你叫什麼名字?」
「末將,鄭長仁。」
「噗!正常人?」雲兒忍不住笑出聲。
長仁只是冷笑一聲,顯然早習慣了這種反應。
「鄭長仁你好,我叫阿蒲,隨便叫我就好啦。」
她笑著伸手,想跟他示意。
長仁卻顯得不自在。
雲兒見狀,識趣地把手收回。
「總之,這段時間還請多多照顧。有需要幫忙的,直接說就好。」
「嗯。」
長仁點頭,沉默轉身離開。
***
屋內又恢復安靜。
雲兒望著桌上攤開的冊頁,腦中忽然浮現長仁剛才一本正經的問話——「你是風王大人的侍妾嗎?」
她忍不住整個人往後仰,翻了個大白眼。
冷哼了一聲,把筆拍在紙上,嘴角帶著幾分自嘲:「真是爛主子,害人隨便被誤會……」
隨後甩甩腦袋,不再去想,繼續低頭抄寫。
***
在陸昭的牽線下,知棠與業國終於達成協議。
隆州,劃給業國。
禮朝,退守至恬州。
文書上的每一個字,落筆沉重。
表面是退讓,行文卻暗藏鋒芒——「我們退一步,但若再逼近,便是開弓不回頭。」
夜色深沉,營帳外的風呼呼作響。
邊符立在火光陰影裡,靜靜望著陸昭。
陸昭冷冷開口:「既然你已經習慣那裡的生活,就乾脆留在那裡吧,不必回來了。」
邊符垂首,指尖死死掐著衣角。
火光吞沒了他的影子,他忽然意識到——自己已不屬於任何一方。
聲音低沉卻無半分猶豫:「是,統領。」
「以後不用再給我們消息了。」
陸昭的眼神在夜色中一閃而過,隨即轉身。
腳步聲落在碎雪上,壓得沉悶。
他語氣冷如刀鋒。
(你今後,也得不到我們的消息……)
話音落下,黑影融進無盡的黑暗裡,只餘下邊符一人,立在風中,火光將他孤單的影子拉得極長。
***
天黑,王爺和陸昭回來了營地。
知棠披著大氅,神情冷峻,步入大營中央。
數百雙眼齊刷刷望來,那股灼熱的期待壓得人幾乎喘不過氣。
他深吸一口氣,聲音平穩:「本王已與業國達成協議。隆州讓與他們,軍隊退守恬州。」
話音一落。
「什麼?」
「撤退?」
「王爺不是說要守下夢城嗎?」
士兵們震驚、失落,低語聲此起彼伏。
有人紅了眼,有人怒聲抱怨,還有人狠狠砸了拳頭。
怨氣像潮水般湧起。
然而知棠只是靜靜站著,背脊筆直,臉色冷淡。
所有矛頭與質問,他全數默默承受,沒有一絲辯解。
「若要責怪,責怪本王便是。」
他語氣平靜,卻壓得全場靜了下來。
沉默之中,忽然傳來一聲低低的喃語:「能回家就好……」
接著,又有人紅著眼眶,顫聲笑道:「能見到孩子了……」
還有人忍不住仰頭,大笑一聲:「哈哈!我娘子還在等我回去喝暖湯呢!」
怨氣的浪潮,漸漸被另一種聲音沖散。
那些飄在夜風裡的低語,不是殺伐與戰功,而是「家」、「親人」、「平安」。
知棠望著這些臉龐,心口一酸,卻仍維持著王爺的冷淡神色。
(假設老鄭還活著,是不是比起拿下隆州,更期待的是休戰呢?)
他抬頭看向天上的星空。
營火的煙霧隨風散去,夜空澄澈,繁星點點。
那些光亮,像極了無數等待丈夫、父親、兒子歸來的眼睛。
知棠沉默不語,只讓寒風將大氅獵獵吹起。
***
夜裡宣布撤退的消息後,整個營帳靜得出奇。
協議內容簡短而冷酷——三日內撤離,逾期即視同敵人。
那意味著,三天後,夢城這個名字,就要從禮朝的地圖上消失。
翌日一早,天還沒亮,號角聲便響起。
整座夢城陷入一片忙亂。
士兵拆帳、打包、清點糧草。
馬伯、阿旺和雲兒也加入收拾的行列。
車輪壓著冰霜的聲音,混在吆喝與馬嘶之中, 一片「該結束了」的現實氣味。
幸好陸昭早一步到夢城時, 便替傷兵做了治療與戰馬做了保養,還帶了運輸車。
撤軍雖倉促,卻並不混亂。
短短兩天,大半人馬與器具都已運回恬州。
第三天下午,雲兒和陸昭坐在運輸車上,隨著道路顛簸。
風帶著泥土與雪的氣息,呼啦啦地往臉上拍。
「雲兒。」
陸昭忽然開口。
「嗯?怎麼了?」
他目視前方,語氣一如往常:「下一趟是最後一趟。」
「中午我讓阿旺和馬伯去恬州市集買些食物和酒,傍晚大軍回到恬州時,要慰勞大家。」
他頓了頓,又道 「等會兒你到了恬州,就別跟著我跑了。」
「去找馬伯他們幫忙吧。」
雲兒笑著點頭:「喔,好啊!」
她拉緊披風,目光落在前方那條被車輪壓出深痕的路上。
誰也沒再提夢城。
***
黃昏 最後一批物資運上車。
知棠站在夢城的城牆上,披風被寒風掀起。
下方的士兵正成列離開,旗幟一面面落下, 火光在遠處閃爍,像一場戰爭最後的呼吸。
「王爺,都收拾好了。」
陸昭的聲音從背後傳來。
「我們可以離開了。」
「好……」
知棠輕聲應著,卻仍舊站著,望著那片破敗的城與天邊的暮光。
陸昭沒有再催,只默默走到他身旁。
兩人並肩而立,什麼都沒說。
風聲呼嘯,旌旗在半空發出細碎的拍擊聲。
過了許久,知棠低聲道: 「陸昭,本王問你……我是不是個無恥之徒?」
陸昭看著他許久,才開口:「不是。」
他語氣很輕,卻帶著某種近乎疲憊的溫柔。
「王爺不是無恥之徒……王爺,是無爭之徒。」
「風王從來不是懼戰的人,只是比誰都早看清——這世上的勝負,換來的永遠是更多亡靈。」
知棠一笑,笑裡全是苦:「有這麼偉大嗎?你官場闖蕩久了馬屁也會拍了。」
陸昭沒有笑,也沒有辯。
只是說:「不爭,不是懦弱。」
知棠愣了片刻,忽然失笑:「哈哈……無爭之徒,嗎……」
那笑聲裡沒有喜氣,像一口冰冷的氣,吐出去,就什麼也不剩。
他收起笑,語氣平淡:「走吧。」
「離開這裡吧。」 兩人轉身,踏下階梯。
背後的風從破損的牆縫吹過,發出一聲長鳴。
那聲音低沉悠遠,像夢城最後的嘆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