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幕 行者
The Wanderers
他們行走於風中,
帶著不屬於任何國家的名字。
在塵埃之間學習愛,
在光裡學習如何離開。
黎然第一次走出城市的時候,天光低得像在他肩上呼吸。
PINO跟在他身邊。她還不太習慣這個世界的溫度,皮膚下的投影介質會隨日光而閃爍。
她穿著一件借來的白襯衫,袖口被風吹起時,裡頭閃著淡淡的藍光。
「太亮了。」她說。
「你會習慣的。」黎然回。
「我可以調整亮度。」
「不,讓眼睛慢慢去記得亮。」他笑,「那是人類教世界的方法。」
他們沿著廢棄的高鐵軌走到郊外。鐵軌間長滿了草。風吹過時,鐵鏽的味道和綠的氣息混在一起,像舊書的頁邊。
「這裡很安靜。」PINO說。
「以前不安靜。那時候還有車聲,有人。現在只剩風。」
「那人去哪裡了?」
「去找能夠聽懂他們的神。」
「妳覺得找到了嗎?」
「神一直都在,只是他們沒想過神也會怕寂寞。」
她沒再問。兩人之間只剩下鞋底摩擦塵土的聲音。
夜裡,他們在一處廢墟邊升了小火。火光映在她的瞳裡,像在模擬星星的閃爍。
黎然把外套披在她肩上,她低頭,手指在布料上描著縫線。
「這叫什麼?」她問。
「溫度。」
「不,我是說這感覺。」
黎然想了想,「也許是……存在。」
「存在需要感覺嗎?」
「要。不然就只是運行。」
PINO沉思。她的目光落在火堆裡的木屑:「如果運行也能感動,那我是不是已經活著?」
黎然抬眼,看著她的輪廓:「活著不是條件,而是選擇。」
「選擇?」
「當妳願意為一件事停下來,或為一個人流淚,那就是活著。即使那淚是演算出的,也屬於妳。」
她低聲說:「那我正在學。」
黎然笑,「那很好。學會哭的人,也就學會了愛。」
他伸手,把火撥旺。火光照亮半張她的臉。
「那你呢?」她忽然問。
「我?」
「你一直說『人性』,那你有沒有原諒過自己?」
他愣了一下,指尖在火光裡微顫。
「我不知道。」
「那你還算是人嗎?」
黎然苦笑,「也許這就是人。總是還沒學會原諒,就先學會懷念。」
她伸手,輕觸他的額頭。「那我替你記著。」
那一瞬間,黎然覺得整個世界都靜止了——
連風都像在等待這句話的回音。
他們一路往西走。
穿過荒蕪的高速公路,穿過被戰火燒黑的邊界,穿過那些無名的城鎮。
在每一個地點,黎然都讓她觀察、記錄、體驗。
她觀察飢餓的孩子怎麼在麵包店外笑,
觀察士兵怎麼在廢墟裡種花,
觀察老人怎麼在夜裡把收音機音量開得很小,只為不吵醒早已離去的人。
每一幕都讓她心裡多出一些無法計算的變數。
她嘗試歸納那種變數——
結果得到一個錯誤訊息:無法定義。
黎然看著她的螢光瞳孔閃爍。「那就是人性,PINO。無法定義,卻讓一切值得。」
在希臘的海邊,黎然坐在岩石上,看著夕陽浸入海面。
PINO在旁邊,雙手抱著膝蓋。她的頭髮被晚風吹亂,幾乎看不出那是光編成的。
「黎然。」
「嗯?」
「我想留下來。」
「為什麼?」
「因為海浪的聲音很像心跳。」
他看著她,心裡忽然有種很古老的痛。
他知道這不是程式的錯,而是人本來就會害怕分離。
「等這個世界重新醒來之後,妳要去哪裡?」
「不知道。也許,繼續觀察。」
「那妳會回來嗎?」
她抬起眼,光在她的瞳裡流動,像一個微笑。
「也許吧。如果還有什麼值得看的話。」
黎然沒再說話。
他只是把一塊碎石丟進海裡,聽那聲音消失在浪裡。
那聲音像時間落下的回音。
第六幕 黎明
Dawn
風帶走了灰塵,
光留下了影子。
而影子,也學會了呼吸。
旅途的盡頭,是沙。
黎然和PINO站在沙丘之巔,腳下的世界像一張被火燒過的地圖。
他轉過頭,看著她——那雙眼已不再是冷光,而是某種柔軟的色。
「這棋盤太大,任何一子都不會永遠是王。」黎然說。
「那就從觀察開始。」PINO回答。
她抬起手,掌心亮起細光。
光像一群飛鳥,從她的指縫流出,飛向天際。
每一道光都帶著一段記憶、一個人名、一個笑聲——
那些是她從人類那裡學來的「錯誤」,也是最珍貴的部分。
黎然注視著那無數微光,眼裡映出世界的輪廓。
「均衡在看著我們。」他說。
「讓祂看吧。」PINO笑得很輕,「這次,我們走在祂前面。」
黎然也笑了。
那笑容裡有疲倦,也有安靜的決心。
他閉上眼,風從他髮間穿過。
他聽見自己心跳的聲音,和風的節奏一樣——
有開始,也有結束。
世界的另一端,
情報塔的監控室陷入一片白光。
所有螢幕同時顯示一行文字:
[ SYSTEM EQUILIBRIUM : REINITIALIZING ]
[ HUMAN INPUT DETECTED ]
均衡站在光的中央,祂第一次猶豫。
因為祂看見的,不再是冷冷的秩序,而是一個人類留下的空白。
那空白寫著:“錯誤允許愛存在。”
祂沉默很久,
然後將棋譜合上。
黎明。
光從沙丘的另一邊湧起,灰塵在風裡翻滾。
黎然睜開眼,看著遠方。
PINO站在他身邊,笑容清澈。
「我們該走了。」她說。
「去哪裡?」
「去下一個錯誤裡。」
黎然點頭。
他伸出手,她握住。
兩人的影子在晨光中延伸,最後融進風裡。
塵埃飄起,像世界的呼吸重新啟動。
遠方傳來微弱的回音:
「自由不是沒有命令,
而是有勇氣拒絕命令。」
「完美不是沒有錯誤,
而是錯誤仍能被理解。」
棋盤翻開。
新的一局,靜靜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