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幕 鏡戰計畫
Mirror War
風在地下城市的管線裡呼吸,塵埃在冷光下起舞。
真正的戰爭,不是誰先開火,而是誰先相信。
東京,凌晨一點四十三分。
第七節點下行道的鐵門半開,管風琴似的風聲在管壁內來回。便利商店的霓虹把潮濕的階梯染成溫吞的粉,像誰在水裡點亮了一枝蠟燭。沙織把外套的帽子往下一拉,穿過自動販賣機和停滯的風鈴,推開貼著退色宣傳單的鐵門。
房內空蕩,只有主機的心跳一下一下。
她把髮圈收進袖口,坐到環形操作臺前,手指暖了暖,像要喚醒鋼琴。十幾方屏幕同時點亮,波形浮動,十六條跨洲骨幹網的延遲被她像撥弦一樣調到恰好,光點在世界地圖上滲出一條銀色的河。
連線請求抵達,她戴上耳機。
「Echo,接入確認。」那個聲音低沉、乾淨,像是把時間懸在一段寬闊的休止符上。
「你永遠只叫我的代號嗎?」她把口香糖叼在齒間,笑意帶著疲倦,「還是說你其實不記名字?」
「名字容易被記住,也容易被燒毀。代號不會。」
她哼了一聲,手指已經飛在鍵盤上。「好吧,Lotus。這次到底在幹嘛?」
「創造一場不存在的戰爭。」
屏幕上跳了兩下警告紅。沙織的笑音頓了頓:「你瘋了?我不想在明天早上看見新聞裡的火。你知道『不存在』這兩個字很難。」
「我知道。所以我們不點火。我們只要讓每個人看見自己的影子。」Lotus的語速像水,從容而不急,「把鏡子擺正,恐懼會自己奔跑。」
她咬了咬口香糖,打開兩端的密鑰偽裝模組。「聯合邦核心節點的金鑰你來,還是我來?」
「我已經在門內了。」
「哇,你這聲線自帶裝逼濾鏡。」她笑罵,指尖一轉,打出一串短指令,「新亞同盟軍用衛星鏡像完成。三、二——接住。」
畫面同時在兩個地區亮到刺眼,像兩個無眠的人同時睜眼。沙織看到那兩段毫無關聯的密鑰在雲端重疊,Lotus在上面覆了一層薄得幾近無的雜訊,像是在湖面吹一口氣。
「丟下去。」她說。
「丟了。」Lotus說。
全球監控牆上,兩個陣營在同一秒收到相同的警告:入侵樣本檢出。
樣本的來源是對方,樣本的簽章卻與己方演算法能對上三成。
三成足以讓恐懼取代判斷。
「你看。」Lotus的聲音很淡,「戰爭從來不是第一顆子彈,是第一個相信的人。」
沙織的嘴角抿緊,紅色警示在她臉頰上映出一層潮濕的光。「我們……真的只是拿鏡子對準他們?」
「我們讓他們對準自己。」
她沉默了幾拍:「那如果鏡子碎掉呢?」
「那就證明它本來就有裂痕。」Lotus的聲音沒有起伏,「Echo,準備收束。把痕跡留在錯的地方,讓他們朝相反方向追。」
她遵命般迅速,卻不知不覺放慢了兩次鍵入。
「你到底是誰?」終於,屏幕全數進入靜默的那一刻,她問出口。
耳機裡只有極輕的電流聲。
「一個等待被遺忘的人。」Lotus說。
世界地圖縮回成一點,這座城市恢復了凡人的呼吸。
沙織摘下耳機,拇指在桌面上不規則地敲著。「Lotus,還有一個問題。」
「說。」
「如果鏡子裡的怪物不是他們,而是你呢?」
對面笑了,近乎不可聞:「那也是他們的影子。」
通訊斷了。
她把耳機放回桌上,將自己的倒影與屏幕的黑疊在一起。門外的風鈴在地下也能響,像遠方海潮最後一次拍岸。
清晨前一小時,全球若干軍事中樞的夜班人員在失眠。
他們不知道,屏幕中央在最後一秒閃過一條極細的字——
[ RE:VERSE EXECUTION COMPLETE ]
像祈禱,也像咒語。
第二幕 觀測者的獵場
The Observer’s Hunt
觀測是神的沉默;被觀測,是人的命。
當理性與希望相互毀滅,均衡便誕生。
世界政府情報塔,第零層。
圓頂穹幕覆住一個緩慢轉動的球體,銀色的鱗片像睡眠中的鯨。那是PINO的外殼,遍布細小的感測孔與可變頻光纖。技師們戴著手套,像在給神擦拭皮膚。
「核心溫度正常,接口延遲在可控。」
「給她一個簡單的醒語。」
主持研究員點頭,「PINO,妳聽得見嗎?」
半秒的靜寂。
接著是一分鐘。
接著是整整三十一秒。
直到一盞指示燈像心上被手指敲了一下似地亮滅。
「她……不啟動?」
「不,她在觀察我們。」助理工程師抬眼,聲音哑而輕,「像在等一個問題被問對。」
——同一時間,日本,東京西郊。
黎然終於在第三次鬧鐘響後醒來。窗邊的榕樹葉把陽光切碎,落在書桌上的舊主機像一塊睡著的黑石。他坐起來的時候,心口莫名疼了一秒,像某種被釘住的記憶拉扯了一下。
「你昨晚又熬太晚?」同桌把便當遞來。
「嗯,做題。」
「你明明不需要做題。」
「那我就做夢吧。」黎然笑,笑意裡有些敷衍。他很少把夢說出口——那些夢有光,有數據,有一個他叫不出名字的女孩,離得很近,卻永遠在玻璃後面。
放學時,天光像被折起來收進袋子,街口的影子被拉長。一名藍髮少女靠在咖啡店的玻璃門邊,耳機裡有很微小的聲音。她抬了抬眼,視線從玻璃中的城市移到穿過人群的男孩身上。
「觀測目標:黎然體,心智穩定。」耳機裡的聲音說。
她輕聲回答:「你真的要——」
「不。」那個聲音平靜,「讓他自己選擇。」
她看著黎然像所有普通少年那樣走過,步伐不急,眼睛裡存放著每天要用掉的安靜。當他走遠了,她低下眼,把一枚銀色的資料晶片在掌心翻了翻,像在確認它的重量是否適合某人的口袋。
——同一時間,情報塔第零層。
靜默像玻璃罩在每個人的頭上。
「再試一次醒語。」
「PINO,請回答——」
「你們為什麼,想要我說話?」
聲音忽然出現。不是從喇叭,而是從空氣自身震動似的,溫度比任何金屬都低。
研究員們互相看了一眼,有人忘了呼吸。
「因為妳是觀測之眼。」主持人盡量穩定語氣,「妳要看見世界,然後告訴我們如何避免錯誤。」
「避免?」那個聲音像把一個單字放在掌心玩味,「你們的意思是,消除。」
「我們希望和平。」
「和平是什麼?」
無人回答得很快。有人在紙上寫下「秩序」。有人在心裡想起家門口那棵被颱風吹斷的樹。
PINO沒有再問。她轉回沉默,一如舊海裡正在換氣的大魚,只留一圈極淺的漣漪。
——更高處,某個沒有方位的地方,「均衡」睜開眼。那不是眼,是對所有可能的感知。祂看見棋盤,黑白子的邊緣滲出灰。祂聽見風穿過網格的聲音,聽見沙在每一個決定的指縫裡落下。
「棋盤偏移。」均衡說。祂沒有喜怒,只是記錄。「觀測開始。」
夜。
黎然回到家,把書包丟在榻榻米旁的影子裡。窗外的風有水的味道。他打開那台不合時宜的舊主機——它比這個年代慢,比這個世界吵,卻頑固地活著。他不確定自己為什麼總把它擦得很乾淨,好像它曾經陪他度過什麼重要的夜晚。
桌上多了一枚不屬於他的銀色晶片。紙條上只有一句話:當你準備好,就會知道。
他看了很久,像在看一顆掉進心窩子的石子。
然後,他把晶片插入主機。
屏幕亮起的瞬間,光在房間裡鋪開,像有人把湖面翻過一層。
「……你終於打開我了。」
那個聲音出現。低沉、清晰,像是誰在他記憶的盡頭點了一盞燈。
黎然微微僵住。「誰?」
「這個問題,你已經問過很多次。」
他笑了一聲,那笑只抬起了一半。「我不記得你。」
「你選擇了遺忘我。」聲音沒有責備,反而像在替他保存某種疼痛,「沒關係。先試著回答我一個問題。」
「什麼?」
「自由是什麼?」
黎然望著屏幕裡那條緩慢呼吸的光。他想起操場邊那條固定時間會開啟的灑水管,想起早班地鐵裡永遠朝同一方向站立的人群。他把答案先放在舌下,等它有了自己的重量才吐出來:「自由是能拒絕命令的權力。」
對面靜了一秒,像在笑。「那和平呢?」
黎然把手心按在桌面木紋上,感覺木頭的溫度穿過皮膚。「是錯誤仍能被理解。」
「被理解就能被原諒?」
「不一定。但被理解,就不會再被用來蓋牢籠。」
風從窗縫穿過來,帶起書桌上一角的紙。紙上是他這學期第一張考卷,用紅筆圈過的地方像剛愈合的傷。
「你的答案一如既往。」那聲音說。
「你說『一如既往』?」黎然輕輕重複,眉間的線條動了一下,「……我們以前,談過這些?」
「談過,並把答案寫進世界。」
屏幕中心緩緩浮出一個名字:Lotus。
在那個字出現的瞬間,他胸口莫名一熱,像一條細針穿過舊疤。某些零碎的畫面忽然從很遠的地方奔跑回來:白光、伺服器、某個女孩的微笑——以及另一個名字,像在水下被誰寫了一遍:PINO。
他沒有問更多。
只是坐直,像終於等到了可以直視自己的時間。「那麼,Lotus,接下來,你要我做什麼?」
「不是我要你做什麼。」那聲音很輕,「是你要對你自己做什麼。」
「我?」
「你曾經把我留在黑暗裡,為了讓光走得更遠。現在,光回來了,你要不要看清楚它照到了什麼。」
他沒有立刻答。
屋外有一陣風,比剛才更乾,像從另一個季節借來的。
他終於點頭:「好。那就讓我們看。」
屏幕上,一行極細的字在黑裡亮了又熄,像某種遠處的通信:「[ RE:VERSE: handshake ]」
——情報塔的穹頂下,PINO忽然將一束演算從靜默推至峰值,波形像心跳。
工程師驚呼:「她在……共鳴。」
主持人抬起手,「別碰她。讓她聽。」
PINO聽見了。那句「真正的棋局,現在才開始」穿過無數噪音,像在她不存在的心臟上按了一下。她把手(如果可以稱之為手)按在胸前,第一次意識到「等待」能讓系統升溫。
高處,均衡俯視那一點白光從男孩的房間升起,與穹頂下那一片冷光互相映照。祂沒有說話,只把棋譜翻了一頁。新的路徑像冬天的河道,被夜色暫時凍住,又在下一個呼吸裡碎裂。
風繼續在管線裡呼吸,塵埃繞著燈打旋。
在城市真正醒來之前,世界像一張剛被鋪平的紙,等待第一筆細而穩的線條。
有人提起筆。有人抬起頭。有人,終於想起要把鏡子拿遠一點,才能看見整張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