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那天早上,整個城市像被丟進微波爐裡加熱過一樣,熱得連狗都懶得叫。
我拿著鏈鋸,站在一棵巨大的銀杏樹前。
「抱歉啊!」我嘆了口氣,說道:「有人要在這裡蓋停車場,只能犧牲你了。」銀杏樹沒有回答,它的葉子靜靜晃動,像是在忍耐著什麼。
我今年三十歲,樹木工程隊的小員工,專門砍樹。這份工作讓我每個月能繳房租,但也讓我越來越怕照鏡子,因為鏡子裡那個人,看起來越來越像個沒靈魂的伐木機。
「快一點啊!」隊長在後面大喊:「午餐前要砍完這一棵!」
我舉起鏈鋸,拉開開關,聲音轟的一下劃破空氣,樹葉一陣亂顫。
就在我準備切下去時,有個小男孩跑過來。
「不要砍!」
他大喊,臉紅通通的,氣喘吁吁。
「喂!離遠一點,這裡危險!」
「這是我爺爺的樹!」他吼得眼淚都出來了:「爺爺說這是全世界最後一棵銀杏樹!」
我當下就被氣笑了:「小朋友,你當我沒讀過書嗎?」我指了指銀杏樹:「你說這是全世界最後一棵?」
他點點頭,認真說道:「是真的!」
「全世界至少有上萬棵、上百萬、千萬棵這樣的樹!你想騙我,再回去多讀幾年書吧!」我不屑的看著眼前的小鬼頭。
「它不一樣!」小孩倔強的吼出。
「哪裡不一樣?」
「它會記得人的名字。」
我愣住了:「蛤?你在說什麼?」
「它能記住人的名字。」
「哈哈哈!」我忍不住捧腹大笑,但笑完之後,我沉著臉,冷聲說道:「騙人也要有個限度,你當我是白癡了?」
「我沒騙你。」小孩依然堅持:「每個對它說過話的人,它都會記住。」
我的耐心真的快要被磨光了,但又強忍住沒發作,只因小孩的眼神太過堅定。
此時,隊長走過來幫我解圍:「小弟弟,你別鬧了,這裡是工地,你出事了,我們都要遭殃,所以請你離開好嗎?要不然我就要叫警察叔叔來抓你嘍!」
顯然隊長那哄小孩的語氣傷害到他,小鬼突然跑向大樹,一把抱住樹幹,那模樣就像猴子掛在樹上一樣,既滑稽又可笑。
我和隊長都傻眼了,互相對看一眼:怎麼辦?
此時工棚那邊傳來吆喝聲:「便當來了!」
我鬆了一口氣:「午休時間到了。」
隊長冷冷瞪了樹幹上的小孩一眼:「你就掛在那裏吧!等會再來處理你。」
於是隊長就往工棚走去,所有工人都去吃飯了,只剩我在原地,看著那個倔強的小孩。
我來到樹幹旁邊,雙手抱在胸前,一臉無語的看著他:「你叫什麼名字?」
他撇過頭去,不理會我。
「先下來吧!」我嘆了一口氣:「午休兩個小時,至少這段時間,沒有人會動這棵樹。」
他聞言跳下樹來,雙手互相捶了捶,顯然扒在樹上,也累壞他了。
同伴送來一個便當,我接過,就到樹蔭坐下,打開便當吃了起來。
小孩見我沒理會他,又抬頭看看豔陽,就走到樹蔭坐下,離我有一段距離。
我自顧自地吃飯,根本不看他。
「為什麼要砍樹?」小孩憤憤地低聲自語:「現在不是提倡環保嗎?你們大人的話都不能相信!」
我一聲不吭,埋頭吃飯,跟一個小孩談環保,我可沒那閒工夫,還是填飽肚子重要。
「這棵樹真的很重要,我要去環保局告發你們。」
我嗤笑一聲,繼續吃飯。
「你笑什麼?」小孩被激怒了:「你以為我不敢嗎?」
「我笑你連權責單位都搞不懂,還想告我們?」
「那你說,我應該去哪裡告你們?」
「市政府工務局、公園路燈工程管理處、綠化環境景觀處、區公所,如果再加上什麼行道樹認養機構,能管這事的機構多了去,你告誰都沒用!」
小孩子被一連串的機關名頭嚇到了,張著嘴、吶吶的說不出話。
「那……那……,你們大人只會欺負小孩!」
我不理會他,繼續啃我的烤雞腿。
「你知道嗎?」小孩的聲音有點哽咽:「爺爺以前坐在這裡教我拼字。每次風一吹,樹葉就掉下來,他說那是樹在為我鼓掌。」
我不知道該說什麼,如果此時我突然為他鼓掌,還唱著:
「你好棒棒,給你拍拍手、給你放煙火、給你削蘋果、帶你去出國!」
眼前這小孩會不會當場爆種,跳起來咬死我?
此時有一陣風吹來,樹葉沙沙作響。
忽然,一片葉子慢慢飄下,落在我的便當裡面。
看著這片落葉,我暗呼倒楣,吃個飯都能遇上這事?
我用筷子夾起落葉,想把它扔到地上,突然手一僵,停在半空。
我盯著那片葉子看了很久,上面似乎有幾排小小的孔,排列得像文字。
那不是樹自然的紋路,是蟲子蛀食出來的孔洞,排列出一個字:「文」。
如果只是一個字,也沒什麼特別的,但讓我冷汗冒出來的原因是,那是我的名字。
這一刻,我的腦袋整個空了。
我確定我從沒在這棵樹下刻過字,但葉子上那個「文」乾乾淨淨,筆劃清晰,像是誰用指尖在時間裡刻下的痕跡。
「咦?我聽到了,樹在叫你。」小孩突然說。
我全身起雞皮疙瘩。
「你胡說什麼?」我將注意力從樹葉移到小孩身上。
「你聽不到嗎?」他貼在樹幹上,閉著眼:「它在說:別砍我,阿文。」
小孩看向我,像發現什麼秘密似的:「你叫阿文?」
我惶然站起身來,後退一步,腳後跟踢到地上的鏈鋸。
「你怎麼知道我名字?」我問。
「樹告訴我的。」小孩又將耳朵貼近樹幹,仔細聽了一會,又睜開眼,表情認真得可怕:「它記得你。說你八歲那年,掉了皮球,它幫你接住。」
腦子裡某個被遺忘的角落突然被點亮。
我記得那天,那時我還住在這附近,確實有顆皮球滾到路邊,被風吹上來,一下子卡在這棵銀杏樹的樹洞裡。我哭了半天,後來皮球又自己掉下來。
原來……那是它。
我蹲下,看著這棵樹的根。它龜裂、乾燥,卻有一種像老人皺紋的堅強。
「你聽得見樹得聲音?」我驚愕的看向小孩。
他認真的點頭:「聽得到呀!我還常常跟他聊天呢!」
我看看他,又看看樹,下意識的問出:「樹會痛嗎?」
小孩點頭:「當然會呀!他又不是死了,而且你知道嗎?每次你砍它一下,它就會忘記一個人的名字。當你把它砍完,它就不記得任何人了。」
我心裡一陣發麻。
那天下午我沒有砍樹,隊長去忙其他的工務段,等他回來時,看到完好無損的銀杏樹,當場氣得臉膛發紫。
「呃!……隊長,鏈鋸壞了……」
好的,這是依照村上春樹風格改寫的後半段:
隔天,工程隊的柴油引擎聲像一頭不耐煩的鋼鐵巨獸,再度撕裂了晨間的寧靜。隊長嘴裡叼著菸,那姿態彷彿在說,與樹木的對話已然結束,現在是金屬與意志的時代。菸草的焦味混雜著機油氣息,構成了一種不容置疑的現實。
「阿文,」隊長的聲音沒有太多起伏,像在陳述一個物理定律。「遊戲結束了。」
我站在樹蔭與陽光交界的那條模糊線上,感覺自己像個準備阻擋潮流的愚者。「隊長,」我說,聲音比想像中平靜。「請再給我一天,僅僅二十四小時。」
他瞇起眼,打量我的眼神像是在檢查一塊有了裂痕的玻璃。「一天?你能改變什麼?說服樹自己長腳走開嗎?」
「不。我只是想試著和這個世界的運轉方向,稍微談判一下。」
隊長沉默地抽完最後一口菸,將菸蒂摁熄在隨身攜帶的金屬盒裡。「明天,太陽升到這個位置,」他指了指天空某一處無形的點,「這棵樹必須成為記憶的一部分。這是我的底線,像岩石一樣堅硬,不容更改。」
工程車的咆哮聲遠去後,留下的寂靜顯得格外沉重。我走向地政事務所,那是一個充滿紙張微塵和時光停滯氣味的場所。櫃檯後方的女士有著看盡世事變遷的眼神,她熟練地幫我調出土地資料,彷彿在抽取一個龐大迷宮中的某一卷地圖。
土地所有權人是一位獨居的老先生,住在城東一棟散發著舊書和淡茶香氣的公寓裡。他的客廳有一座老時鐘,鐘擺規律地搖晃,切割著時間。
「停車場?」他微笑,笑容裡有種通透的智慧,「那是現實的選擇,但並非心靈的選擇。」
我向他訴說那棵樹,那個男孩,還有葉片上以蟲蛀孔洞書寫的我之名。我談到記憶,談到失去名字的疼痛。話語在安靜的房間裡流淌,像一首不成調的古老爵士樂。
老先生靜靜聽著,手指輕輕敲擊膝蓋,彷彿在為我的故事打著節拍。「那棵樹啊,」他望向窗外,目光穿越了數十年的光陰,「我年輕時,曾在那下面讀完了《戰爭與和平》。很厚的一本書,像人生一樣厚重。」
我們達成了協議。數字是合理的,卻也精準地掏空了我銀行帳戶裡所有的積蓄。那串數字曾經代表安全感,代表未來某種模糊的可能性。現在,它轉化為一張地契,和一塊承載著古老記憶的土地。一種奇妙的虛無感包圍了我,彷彿卸下了沉重的行李,卻站在了未知的懸崖邊。
三個月後,「銀杏咖啡館」在原本預定被水泥覆蓋的土地上,悄然誕生。我沒有過度裝潢,只是讓樹木的蔭涼成為天然的屋頂,讓陽光透過葉隙灑下斑駁的光點。咖啡的香氣,尤其是烘焙榛果時那股溫暖堅實的芬芳,似乎能與銀杏的氣息產生某種共鳴。我常常覺得,當那股香氣瀰漫時,樹葉的搖曳會變得格外溫柔,像一聲滿足的嘆息。有時,在午後無人的寂靜時刻,我會端著一杯黑咖啡,坐在樹下,對著它低語。說的無非是日常的瑣碎,天氣的變化,偶爾讀到的書中段落。它從不回答,但那種沉默,不同於世間其他的沉默。那是一種充滿接納的、古老的靜默。
幾年如水般流過。那個曾像無尾熊般緊抱樹幹的男孩,再次出現在咖啡館門口時,已是一個身形抽長、眼神清澈的少年。時間把他重塑了,但眼底那份執著仍在。
「我聽聞這裡有個場所,」他說,語氣帶著恰到好處的靦腆,「主人會傾聽植物的聲音。」
我給了他一份工作。他擦拭杯盤的動作細緻,對待每一片落葉都像對待珍貴的書頁。他帶來了植物學的書籍,在樹下閱讀,有時會拿出筆記本,記錄著只有他才懂得的觀察。他告訴我,他決定將一生奉獻給解讀植物的密語。
「樹木的記憶方式與我們不同,」某個黃昏,他這樣說,天空染著奇異的紫色,「它們不儲存在大腦,而是儲存在每一圈年輪,每一條葉脈裡。它們記得陽光的角度,雨水的味道,還有在它們蔭庇下發生過的故事。」
他離開去讀大學的那天,送給我一本厚厚的筆記。封面是深綠色的,像盛夏的森林。
「這是它告訴我的一些事,」他說,「或許,也是你想聽的。」
我翻開筆記,裡面是工整的字跡,記錄著風的強度、雲的形狀、葉片的色澤變化,以及一些彷彿詩句般的片段聯想。在最後一頁,他寫著:
「有些存在,本身就是一座完整的圖書館。謝謝你,守住了這座沉默而豐饒的圖書館。我會在更廣闊的領域裡,繼續這項聆聽的工作。」
如今,銀杏咖啡館依舊在城市的角落裡發著微光。當有客人好奇問起這棵樹與咖啡館的淵源,我會簡短地訴說那個關於記憶與名字的故事。有時,一陣風恰好拂過,樹葉沙沙作響,像是在為這個故事加上一個看不見的註腳。而我總會習慣性地磨上一杯榛果風味的咖啡,讓那濃郁的、近乎固體的香氣,裊裊融入黃昏的空氣中。那香氣,是我們之間,無需言說的默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