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公園為家的銘宗,即將迎來他五十一歲的生日,那條媽媽買給他的長褲,早已經破損不堪,而那件大了一號的上衣,也是用媽媽離世後的手尾錢買來的,這四年來的流離失所,讓他瘦了一大圈。
他溜進公共廁所裡,打開水龍頭,喝著流出來的自來水,讓已經一天沒吃東西的他,能夠獲得飽足感。回到棲身的涼亭,他細數著背包裡的珍藏品,而其中一張有著幾道皺痕的泛黃照片,是他在入伍的時候,和媽媽在成功嶺上的合照。
照片上的他,有著青澀稚嫩的臉蛋,眼鏡底下的雙眼帶著濃濃的羞澀,如此內向的他,微微駝背的站在矮了他快兩顆頭的媽媽身邊。
照片裡的媽媽還很年輕,不是美女的她,抿唇微笑的看著鏡頭,那雙眼,透露出舊時代傳統婦女的堅毅。
掌鏡的是銘宗的哥哥,銘宗記得,那天拍照的時候,哥哥還搞笑的擠眉弄眼,逗笑了他和媽媽。
會客結束後,他在看不到媽媽的背影之後,便不爭氣地哭了出來,因為這是他第一次與家人分別,他很不習慣,而內向的他相當害怕和人打交道,所有的委屈、寂寞,都沒有一個宣洩的出口。
銘宗小心翼翼的將照片收好,就躺在涼亭裡睡覺,對於明天,他卻完全沒有期望......
銘宗在早上六點醒來以後,就徒步走到人力派遣公司等待,而老闆娘一看到他就是眉頭深鎖。
在前幾年,老闆娘就被銘宗惡搞過,當時,已經無家可歸的銘宗,曾來拿過她店外吃剩的便當盒,想靠那些剩菜充飢,老闆娘看他可憐,便要他隔天來工作。
銘宗的工作態度尚佳,老闆娘還少扣一些仲介費,但銘宗仍是不滿,因為銘宗認為老闆娘不應該跟他收取仲介費,做了幾天就跑去找勞動部申訴,這讓她被罰了不少錢。
老闆娘就此將銘宗列入黑名單,而她下面的幾個老員工,也曾打了銘宗好幾次來替她出氣。
「你來幹嘛?我說過見你一次打你一次。」老闆娘臭著臉的說著。
「老闆娘,拜託妳給我工作.....我真的沒錢吃飯了。」銘宗哀求著他眼前那個滿臉橫肉的婦人。
但老闆娘沒有因銘宗那副可憐的樣子而心軟,但她還是丟了兩百元給銘宗。
「快滾,等等要是阿平他們看到你,你就死定了。」老闆娘吼著銘宗,要他離開,銘宗撿起地上的兩百元,然後就低著頭走了。
買了一個三明治,他就回到公園裡待著,他就靠在涼亭的石柱打盹,就像他的前半生一樣,總是坐在家裡無所事事的打盹。
他,又作夢了,而這個夢帶著他回到三十歲的那時候,已經七年沒出門工作的他,正坐在電腦前玩著免費的網路遊戲,而下班的媽媽也剛好煮好飯菜,她站在房間門口喊著銘宗,要他去吃飯,銘宗不耐煩的應了一聲,就去拿了他的大碗,裝了飯菜回房間吃。
剛下班回家的哥哥,一看到他捧著碗吃著飯,就忍不住數落一番。
「真好,不用上班就有飯吃,小少爺,你可不可以也賞口飯給我?」這時候銘宗的哥哥,早已經不再對銘宗友好,因為銘宗的擺爛,讓他心理相當不平衡。
銘宗聽到哥哥不友善的話語,也馬上就生氣了,他將碗放回廚房,就衝進房間對正在換衣服的哥哥拳腳相向,哥哥一時疏忽,被打了幾拳之後才開始還手。
雖然哥哥身材矮小,但銘宗就是打不贏他,這場架最後還是哥哥獲勝,但哥哥的下場就是被趕出家門,雖然如此,可銘宗還是氣憤不已。
幾天之後,哥哥回來了,但他只是回來收拾行李,也很快就離開了這個家,一直到媽媽出殯那天也沒出現。
半夢半醒間,銘宗覺得他身旁的行李好像有人在翻動,但他就是爬起不來阻止。
翌日清晨,銘宗才被來公園運動的歐巴桑叫醒,而當銘宗一睜開眼,他的整顆心都涼掉了,他的行李裡所有東西都被翻了出來,一直捨不得穿的衛生褲,被利器割開了好幾個破口,而他僅存和媽媽合照的那張照片,被吐了許多的檳榔汁,即便銘宗心急的擦拭著照片試圖搶救,但也都為時已晚。
銘宗痛哭失聲,心裡頭被複雜的負面情緒填滿,他又是扇著自己的耳光,又是在地上打滾,發出悲痛且淒厲的哭嚎,這可憐的一幕,也引來了早上來公園運動的人們關注。
「我...媽媽的照片...他...一定...一定是他們!」銘宗泣不成聲的對著其中一個婦人,向她訴說著委屈。
許久,銘宗才停止哭泣,他將自己被翻出來破壞的東西全都收好,將照片放在胸前,閉眼緬懷了好一會兒,就怒氣騰騰的去檳榔攤興師問罪。
他站在檳榔攤前咆哮,但總是口齒不清的發音,讓老闆娘很莫名其妙,原本還不想理會銘宗的老闆娘,看到他竟抬腳踹了她的攤車,甚至還想動手砸店,老闆娘也不想忍耐了,她拿著檳榔剪威嚇著銘宗,而兩人的爭吵聲也讓樓上還在整理工具的阿平等人下樓關切。
阿平一見到是銘宗,他就抄起一旁的棒球棍向銘宗攻擊,銘宗也下意識的伸手去擋,遭受重擊的手骨就此斷裂,劇痛讓他發出慘叫,但阿平可沒打算就此停手,他在銘宗身上連續的擊打數十下,才被他的老闆制止。
「你想打死他是不是?」戴著金框眼鏡的老闆,抓住阿平的手,他真不想阿平因失手而入獄。
「頭欸,不給他教訓,之後一定整天來鬧。」阿平氣憤的又踹了銘宗一腳。
「你們...是你們先開始的...」強忍疼痛,銘宗將行李的東西全倒出來,看著那些被破壞的東西,阿平只覺得莫名其妙。
「又不是我們,我們昨天都在樓上喝酒。」阿平解釋道,但銘宗還是狠狠的瞪著他。
「看三小?」阿平朝銘宗靠近了幾步,而銘宗也害怕的退了幾步。
「反正不是我們,你先去看醫生,晚上你再過來一趟,我賠你醫藥費。」阿平掏出錢包,扔了兩千元讓銘宗先去就醫,之後就跟著老闆出去工作。
當晚,阿平並沒有等到銘宗,反倒是去買工作材料的時候,看到三個少年正在欺負著一個老遊民,阿平也懶得伸出援手,看了一眼就騎車離去。
回程途中,阿平猜想,是否就是那三個少年去惡整銘宗,但他沒有想替銘宗去追真相討公道。
右手打了石膏的銘宗,走到了他以前的家,抬頭看著裡頭投射出來的光,他卻聽不到裡頭的歡聲笑語,這房子早就換了,他沒有資格回去。
走回公園的路上,回憶突然的翻湧,讓銘宗想起了許多的往事......
「阿宗,我們去兒童樂園,不要跟阿傑說。」放學回家的銘宗,就聽到媽媽說要帶他們出去玩,讓他非常的開心。
「我聽到了,我也要去啦。」跟在銘宗身後的他的哥哥,很不滿地說著。
「哈哈,被你聽到了喔!」銘宗的媽媽是一臉尷尬的笑著。
「算了,我不想去了。」銘宗的哥哥生氣的丟了書包,然後就進了房間,無論媽媽怎麼叫,他就是不肯回應。
最後,就只有銘宗跟著媽媽出門。
因為就要打烊,所以兩人沒能玩到太多的遊樂設施,但銘宗永遠記得的冰淇淋,就是他這輩子吃過最好吃的東西了。
回到公園的涼亭,銘宗拿出污損不堪的照片,照片裡他媽媽的臉,已經無法辨識,這令他再度的留下兩行淚。
「媽媽,我好想妳,真的好想妳。」銘宗朝著夜空訴說自己的思念,但被不懷好意的嘲諷回應。
「想你娘啦!」
「幹,他那張是不是被我昨天吐過檳榔汁的照片?」
「快點,抓好他,我想練練拳頭。」
銘宗想逃跑,但他的雙腿卻不聽使喚,長期的營養不良,已經讓他的健康嚴重受損。
銘宗只能把照片放在胸前,用沒受傷的那隻手手緊緊護著,縮成一團的等著接下來的凌辱。
「我最討厭你們這些髒兮兮的人了。」染髮的少年,挑釁意味濃厚的拍打著銘宗的後腦勺。
「想媽媽勒,世上只有媽媽好....有媽的孩子......」理著光頭的少年,一邊五音不全的唱著世上只有媽媽好,一邊是用腳不停踩著銘宗的背。
「你們快看,他尿出來了。」長相斯文的少年,驚訝不已的喊著同伴們,來看看這流浪漢的窘迫。
聽著少年的嘻笑,銘宗只期望他們可以早點結束,但銘宗的不抵抗,只是徒增那些不良少年的氣焰......
「如果說你真的要走,把你媽媽的照片還給我...拿來吧你!」染髮的少年踢了銘宗打著石膏的手,手臂上傳來撕心裂肺的痛,讓他護著照片的手本能反應的,去扶著受傷的那隻手,而照片也就落在了地上,照片也馬上就被那不良少年奪走。
「哇!媽媽的臉都是檳榔汁。」染髮的少年嘲諷的說著,當銘宗回過神要來搶回,就被那少年一腳踹倒。
「敗類。」倒在地上的銘宗,氣憤地說道,但他已經被剩下的少年壓制在地上。
「你才敗類,社會的蛀蟲。」染髮的少年似乎被激怒了,他拿出打火機點燃了銘宗和媽媽的那張合照。
照片開始了燃燒,媽媽的身影開始扭曲,之後很快的化為灰燼,接著是穿著迷彩服的銘宗,只用了十幾秒的時間,那少年就將銘宗唯一的精神寄託給毀了。
大受打擊而呆滯的銘宗,沒能聽到少年之後的嘲諷,過了許久,他就昏了過去。
「張銘宗,起來了!我要去吃早餐,你要不要去?」
「不要...咦?張銘傑,你在這裡幹嘛?」銘宗驚醒,就看了哥哥的那張蠢臉。
銘宗捏了哥哥的臉,而他的哥哥很氣憤的也在銘宗的臉上回擊。
疼痛讓銘宗清醒,發覺不是夢的他,很開心的踹了哥哥一腳,然後就跟著他出門吃早餐。
回到家裡,銘宗的媽媽正坐在椅子上,縫補著破了一個洞的褲子,她抬頭看了兄弟倆一眼,然後就放下手上的工作,問著兩兄弟要不要去兒童樂園。
「靠腰,我都退伍多久了,還去兒童樂園做什麼?」哥哥銘傑不屑的說道,說完之後就回房間去了,
「媽,我陪妳去。」銘宗眼眶泛紅的答應了媽媽。
「少在那邊裝孝子!」走出房間的銘傑,拿著他的車鑰匙,一臉壞笑的揶揄著銘宗。
「GOGO!」銘傑大喊幾聲,就下樓去開他剛買不久的車。
一路上,車裡都是銘傑的吵鬧聲,而後座的銘宗,則是一臉無奈的看著蠢蛋哥哥,一直胡言亂語的逗著媽媽。
「你真的很吵,閉嘴啦!」銘宗的媽媽哭笑不得的要哥哥銘傑閉嘴,之後突然話鋒一轉,轉頭問著銘宗。
「阿宗,遇事不要怕,要勇敢面對,知道嗎?工作再找就好了,沒事的。」媽媽的慈眉善目,讓銘宗又眼眶泛紅了。
「我知道,我會去找工作,我會好好照顧自己。」銘宗向媽媽承諾著,而眼睛裡已經被淚水模糊了視線,讓媽媽的臉也模糊不清。
「是啊,老哥我也沒辦法照應,你真的要加油。」一改先前愚蠢搞笑的形象,開著車的哥哥一本正經的說著話。
「媽,銘宗,我就先到這裡了,我的時間真的到了。」開著車的銘傑,將車停在兒童樂園的售票口,他一臉歉意的招呼了兩人下車之後,就跟著兩個穿著黑西裝的魁梧男人走了。
「先別管他了,阿宗,我們去走走吧。」媽媽催促著銘宗,而她方才仍烏黑的短髮,現今竟然成了一片花白,眼神也帶著混濁。
「走吧。」銘宗忍著淚水,挽起媽媽的手臂,一步一步緩緩的走著。
母子倆逛了一圈之後,就找了張長椅坐下休息,銘宗的媽媽就又開始她的叮嚀。
「你哥就是太早走了,不然他就可以帶著你了,你也是,怎麼什麼事都不說,一點點挫折就封閉自己?我每天都擔心著,要是我死了以後你該怎麼辦呢?媽媽老了,沒辦法一直照顧你。」
「媽,我會振作起來的。」
「好啦,加油喔,知道嗎?來,給媽媽親一個。」
「哈哈,哪有問題。」
銘宗在媽媽佈滿皺紋的臉上親了一口,但他發現,媽媽的臉上竟是冰冷的,他著急的握了媽媽的手,傳來的卻也是冰冷的溫度。
「好了啦,我也該走了,晚上我會煮一鍋你最愛吃的滷肉,你記得要回來吃。」銘宗的媽媽掙開銘宗握著她的手,然後就頭也不回的離開。
「別......」銘宗感受到至親別離的痛,他朝著母親的背影空舉著手。
半暝的深夜 露水鑽心寒 流浪他鄉的憨子當初為著理想 打拼的心晟 如今攏變成酒後 吐抹出吞抹落的心聲 一針一線 穿置身軀的澎紗衫若想起阿母的形影 溫暖的煮飯聲 目屎就流抹煞.....
銘宗隱約的聽到歌聲,但他現在覺得很冷也很睏,他想起身去追上媽媽,但他的身體就是不聽使喚。
「媽,等等我...」銘宗在昏睡之前,不斷重複著這句話......
半暝的深夜 露水鑽心寒 流浪他鄉的憨子當初為著理想 打拼的心晟 如今攏變成酒後 吐抹出吞抹落的心聲 一針一線 穿置身軀的澎紗衫若想起阿母的形影 溫暖的煮飯聲 目屎就流抹煞.....
清晨,一個來運動的老婦人,用著手機去播放她愛聽的歌,演算法讓她的歌單裡,有了江蕙演唱過的那首金針花,歌詞盡是對過世母親的思念之情......
跟著哼唱的老婦人,剛想去涼亭休息,就看到那個她每天都能遇到的流浪漢,如今正動也不動的趴在了血泊之中,嚇得她急忙報警。
原來在昨夜,不良少年在離去之前,用磨尖的螺絲起子,往銘宗背上捅了好幾個洞來洩憤,陷入巨大打擊的銘宗沒有反抗,也忘卻了疼痛,他手上緊緊抓著只剩殘渣的照片,嘴裡不停呢喃他對母親的思念。
警察趕到現場,隨後在醫護人員確認無生命跡象之後,就通報相關單位來收屍,而那三個不良少年落網後,並沒有受到應得的懲罰,沒辦法,因為台灣一直也是犯罪者的天堂之一。
之後,社福單位接手了銘宗的後事,出殯火化的那天,只有幾個社工前來助念,送了銘宗最後一程,靈堂上的遺照,是用銘宗從沒換過的身份證上的照片。
其中一個年輕女社工在離去之前,抬頭看了一眼,照片裡帶著羞澀笑容的,看上去才二十多歲的男孩,雙手合十的拜過之後,就步出靈堂趕赴她接下來緊湊的行程。
特製的環保骨灰罈,就這麼埋入了在樹下挖好的坑洞,微風吹來撩動了一旁不起眼的雜草,不起眼的擺動,散發它不起眼的風采,一切,就是這麼的不起眼,就像銘宗的這一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