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楊纓
師父騎著重機駛入了旅館的停車場,恰好有空位,我們便順利停好車,隨後走進了旅館。這次師父只訂了一間房,要我和她一起住。
反正這也不是我第一次陪她住同一間房,只是還是難免有些抗拒,畢竟我知道師父的睡相真的不太好──有時候睡夢中她甚至會揮拳,那場面真是讓我心有餘悸。
旅館一樓是高級餐廳,我們隨即去吃了一頓晚餐。整個氛圍讓我感到似曾相識,彷彿回到了過去那段只有我和師父相依為命的孤獨日子。
即使知道師父或許是毒害自己母親的兇手,但這些年來,我早已將她看做是另一個母親。這晚餐時的溫馨相聚,像極了家人間的時光,讓人不由得珍惜。
我很享受這樣的片刻,因為我很清楚,如果再失去師父,我可能就真的一無所有了。這世上再沒有任何親人會關心我,所以這種和她共處的日子對我而言尤其珍貴。
懷著這樣的思緒,我慵懶地躺在雙人床上。這次只有這種雙人房和一張雙人床,也沒什麼大不了的,反正以前也早已習慣這樣的狀態了。
「該你洗澡了,楊徽。」師父在一旁提醒我。
師父洗完出來時,只披著一件浴巾,我只能說已經見怪不怪了。師父真的很大膽,我好歹也是個正值青春期的高中生,這樣裸露成這樣真的沒問題嗎?
她剛出來就打開小冰箱找啤酒,「啊,忍好久了!終於能喝了!」她一臉興奮地說。
「別明天宿醉就好。」我無奈地提醒她。
有時候師父晚起就是因為前一晚喝太多酒宿醉,不然她的作息其實還算挺規律,每天甚至比我還要早起。
我進去洗澡了,稍微沖洗一下就出來了,根本不像師父那樣可以洗一個小時。
我剛出來,就看到師父面前的桌上擺滿了啤酒,整整六瓶啊!這喝得也太快了吧,真是個不折不扣的酒鬼。
她顯然已經醉了,臉色通紅,還露出一種相當奇怪的笑容看著我,這可不是平常師父會有的表情。
「楊徽,來!姑姑給你香一個。」她張開手臂,向我示意。
「別別別!」我連忙制止她,真是受不了這位大嬸的行為舉止,只能急忙用手遮擋。
幸好,酒醉後的師父戰鬥力基本為零,我還能勉強阻擋得了她,不然這場面可真不知道會演變成什麼樣子。
「對不起!若璃!對不起!」師父突然躺在床上痛哭失聲,像個小女孩般哭得如此徹底。
若璃……那是我母親的名字,書若璃。
都說酒醉後才是真性情,看著師父這副模樣,我知道她仍然對毒害我媽的事情耿耿於懷。
即使我已經原諒了她,但她卻依舊無法原諒自己,那種深刻的自責,恐怕會伴隨她一生。想到這裡,我不禁對師父生出些許同情。
畢竟,老媽已經不在了,老爸也是如此,而現在這世上唯一能夠成為老媽「代理人」的人,也就只剩下我了,也只有我能撫平師父受傷的心靈。
我輕輕地摸了摸師父的頭。如果是平常的師父,我相信我這樣的動作肯定會被她揍得半死,擅自把她當作小孩子來對待。
但現在的師父,顯得如此脆弱,像是無法掩蓋住那些深藏在心中的痛苦。
師父的內心深處有一道坎,似乎一直無法邁過來,而她在這樣的時刻,終於顯露出了那份脆弱。
「若璃的手……好溫暖……」師父在酒醉的迷糊間,被我的手撫摸著,逐漸沉入了睡夢之中。看著她的模樣,我想她可能真的把這隻手當成了我媽的手。
接下來的情況變得有些尷尬。師父抱著我的手入睡,甚至我想把手抽回來都完全拔不出來。完了,這下真是進退兩難。
就這樣被姑姑抱著手入睡,這種感覺實在是有些奇怪。我也只能尷尬地順著她的姿勢而躺下,而她卻越抱越緊,彷彿真的把我當成了老媽,緊緊地抱著不肯放手。
看著師父這樣的模樣,我心中百感交集。她的脆弱、她的悔恨,以及她那深深埋藏著的對我老媽的情感,在這個夜晚,似乎全部顯露了出來。
●
「楊徽!起床了。」師父的聲音從旁邊響起。
我也只能不情不願地爬起來,再晚一些,肯定會被師父「制裁」一頓。
吃完早餐後,我們便再次上路。
「接下來可就偏僻了,後面的路都是鄉間小巷,沒辦法再住得這麼舒服了。」師父這樣對我說。我往前一看,果然前方一望無際都是田園。
我們騎著重機,飛馳在這田野之間。原本寧靜的山水鳥鳴聲,被我們這台厚臉皮的重機引擎聲打破了。那喧囂的引擎聲震撼著耳膜,無情地攪亂了原有的自然靜謐。
一路上,我們翻過了好幾座山,綿延不斷的公路帶來了無數挑戰,尤其是一連串緊急的髮夾彎。師父熟練地壓車、轉彎,那敏捷的動作讓我有些心驚膽跳,卻又不得不佩服她駕駛的技術,但還是嚇死人了。
這樣的山路,充滿著刺激與驚險,每一次的轉彎都讓人屏住呼吸,不敢有半點鬆懈。而我只能全程緊緊抓住師父,內心不停祈禱著,希望這一路順利。
從日出到正午,我們一路騎行,眼前依舊是綿延不斷的山路,除了偶爾出現的一些小廟可以讓我們稍作休息外,幾乎都是連綿的山野景色。
我們拿出在旅館外買的飯糰,沒有加熱,直接開吃。
「居然有酸梅!」我吃到酸梅的那一刻,臉瞬間皺成了一團,像陳年的酸菜一樣。
「哇哈哈哈!」師父看到我的表情,笑得前仰後合,完全沒有半點淑女的樣子。
吃過飯糰之後,我們繼續出發,師父在騎車時隨口對我說:「前面會有個小鎮,我們今天晚上就住在那兒,明天再繼續出發。」
果然,我們來到了一個小鎮,這裡給人一種樸實無華的感受。大部分房子都是茅草屋,連用水都需要到村裡的井邊去取水。
「奶奶!奶奶!」師父停好車後,走到一戶人家前喊道。聽她的語氣,顯然是認識這家人。
「來了!」門被打開,只見一位大約六、七十歲的老奶奶迎了出來,「是楊小妹呀!」
「很抱歉奶奶,雖然來得很突然,不知道能不能借宿一晚?」師父有些不好意思地說道。
「既然來了都是客,趕快進來吧!」老奶奶笑著招呼我們進去。
「這位是我姪兒,」師父指了指我。
「老奶奶您好!我是楊徽。」我禮貌地打招呼。
「快請進,不必客氣,就當自己家一樣。」
屋內雖然簡陋,但家具一應俱全,有著濃濃的鄉土氣息。我們就在這裡住下了,老奶奶把我們的房間安排在二樓。
師父不停地叮囑我不要打擾到老人家的生活,尤其是晚上六點之後,不要太過吵鬧,盡量配合這裡的作息。
於是,我們真的在晚上六點左右就上床睡覺了,連晚餐都沒吃。他們鄉間的生活似乎就是一天兩餐,和古人的生活方式有些相似。
清晨起來,果不其然,我的肚子咕嚕咕嚕地叫了起來。老奶奶見狀,好心地為我們熬了一鍋地瓜粥。
老實說,我不太喜歡這種清淡的食物,不太符合我這年輕人的口味,但也只能硬著頭皮吃下去,畢竟師父的叮囑讓我不敢有絲毫怠慢。
「楊小妹,是要去掃墓吧?」奶奶問道。
「是的,奶奶。」師父禮貌地回答。
「那楊小弟呢?」老奶奶看向我,顯然在問我父親的事。
聽到這句話,我就明白老奶奶指的是我爸。看來之前師父和老爸每次掃墓時,偶爾都會來這裡借宿一晚,只是後來掃墓的時候,都是由老爸開車帶我過來,走高速公路就快了很多,也不再陪師父走這條山路了。
「他還在家裡呢。」師父顯然撒了一個善意的謊言,不敢告訴奶奶真相,說他已經去世了。
「哎呀,是這樣啊……」老奶奶歎了一口氣,「話說妳已經多少年沒來了?」
「至少也有十年了吧。」師父回應道。
「時間過得真快呀!」奶奶感慨地說。
「是啊,真的很快。」師父的語氣中流露出一絲哀傷,彷彿在追憶著什麼。
總覺得她是在想起老爸的事情,確實如此──老爸去世已經快六年了,這些年過得真的很快,也讓我心中有些共鳴。
「那後會有期了,奶奶。」師父起身告別。
「奶奶,再見!」我也跟著揮手道別。
「楊小妹,再見!還有楊小小弟,有空常來啊!」老奶奶笑著回答。
好吧,「小小弟」這樣的稱呼倒也合理,畢竟按輩分的確應該這麼叫我。
離開奶奶的家後,師父一路帶我走向停車的地方,她突然說道:「這個村莊裡,很多都是這樣的獨居老人。」
「年輕人呢?」我好奇地問。
「年輕人早就往都市發展去了,有些好的還會偶爾回來看看,不好的就乾脆斷絕了與家裡的聯繫。」師父嘆了口氣。
這樣聽起來還真是絕情,明明老人們曾經盡心盡力撫養我們長大,結果卻換來這樣被嫌棄和拋棄的結局,真的讓人感到心酸。
「那個奶奶呢?」我問道。
「她算是比較幸運的了。她的兒子很孝順,只是奶奶自己不願意離開這裡,不然她的兒子早就在南旋區那邊買好了一棟大房子,準備讓她入住。但奶奶說這裡充滿了她的回憶,即使入土為安也寧可選擇在最熟悉的家鄉。」師父解釋道。
「原來如此。」我點點頭。
「所以楊徽,有時候不要太沉溺在自己的世界中,偶爾也要像這樣多往外走一走,才能真正理解和感受到很多事情。」師父語重心長地說。
以前的我確實對這些事情沒什麼太大的興趣,一心只關注於翼行。
但現在的我變了,因為跟隨著師父、與朋友們的相處,我漸漸從原本的自私,變得開始學會體諒他人,開始懂得去感受別人的情感。
但總覺得師父的背影總有一股孤獨與落寞的感覺。她肩上的那份沉重,似乎無論何時都無法放下。
我心中明白,師父可能還是希望現在坐在後座的人不是我,而是我的老爸,亦或是我、老爸、老媽都在的話就好了。
看著那位老奶奶蒼老的模樣,再看著師父的側臉,我能感受到她心中的那份不捨和無奈。
時間是無情的,見一次就少一次,而師父或許也知道這一點,所以她的眼神中才會有那種說不出的憂傷。
「下次真的後會有期嗎?」那一刻,我突然覺得這份旅途,似乎不僅僅是為了掃墓,更是一次和回憶的再相遇,是和那些曾經深埋在心中的人與事的告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