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生於疾苦，或生為離苦。
一、
買買提將房卡拍向708號房門的感應器，在叮咚一聲門開後，他覺得自己掌握了自己和家人生命的自主權。
身後的妻子抱著酣睡中的五歲女兒，慢慢把行李箱挪向買買提。買買提把行李推到床邊與電視間的空位，打開行李箱後把妻子和女兒的梳洗用品遞給妻子。然後妻子便和女兒洗澡去了。
水蒸汽從門縫滲出，女兒似乎還在半夢半醒間，鬧著彆扭要上床睡覺。買買提打開透明塑料袋，取出一個上機前母親塞給他的饢，掰開三分一自己吃，另外三分二留給妻兒。他想燒水，可是又不相信酒店的清潔工有好好清潔燒水壺，只好扭開一瓶農夫山泉，喝了幾口後怕妻兒不夠喝，於是向浴室喊了一聲：「下樓買水。」 便下樓去買水去了。
上海的夜晚稍涼，但也比不過新疆的晚風。買買提在一家紅底白字寫著「香烟 啤酒」的雜貨店裏買了三瓶水，然後又買了一包香烟和打火機。
買買提在女兒出生前戒了烟，但他現在覺得自己必須吞吐一口烟。呼吸間，上海在他的肺部進行氣體交換，紅血球把這座城市帶到他的全身。
回去時，妻女已經睡着，只在床頭留給他一盞閱讀燈，買買提被打開的行李箱絆了一下。在昏暗的光綫下，這708號房顯得小小的，卻很安全。
二、
女兒早上起來就吵著要去迪士尼，買買提定了迪士尼的行程在第三天，他安慰女兒說明天就去，然後想著如何解決早飯。上海在晨陽下散發著一股悠閑的氣息，奶黃色的歐陸建築比新疆的沙黃色小房更柔和。於是，買買提在小紅書搜了附近的咖啡廳。
女兒吃巧克力可頌吃得歡喜，她平常早飯吃咸的，饅頭、烤包子、腌菜之類，甜食是點心，不是正餐，現在早上能吃鬆脆濃郁的巧克力想在做夢，嘴邊一邊掉著麵包屑，一邊説：「好吃。」好像上海就成了能吃甜點作早飯的地方一樣。妻子點了奶油可頌和熱咖啡，吃了兩口便放下，咖啡慢慢喝，終於在變涼之前喝光。買買提覺得麵包還好，就是有點不夠吃。
最終一家人提著一袋大餅和粢飯糕去看東方明珠和外灘。
在街上，買買提看四處的大型海報，覺得好像少了什麼，又好像多了什麼。然後他才發現原來少了那些寫著「感黨恩、跟黨走」的紅黃色標語，多了點香奈兒、LV、古馳上的模特兒，大大的外國面孔挂在高高的洋樓，整座城市洋里洋氣。
他不是第一次來上海，但之前的都是工作的關係，幫人拿了貨便回去了，沒有閑暇光觀。代購賺的錢不容易，客人會砍價，壓低利潤。有時候甚至東西買好了，帶回新疆，結果客人忽然就不要了，最後不虧錢就算好了。
買買提看著空中的某點，不禁嘆了口氣。妻子此時也看著香奈兒、LV、古馳的模特兒，眼裏透出光來。她第一次來上海，昨晚剛到沒有看清楚這座城市，現在看清楚了，覺得這裏真是好。這裏有摩天大廈、有外國人、有咖啡廳、有香奈兒、有LV、有古馳，是個大城市。
女兒此時不是看著香奈兒、LV、古馳的模特兒，她看著旁邊駛過的雙層巴士。雙層巴士像一套有輪子的別墅在大街上巡游。乘客是世界上最快樂的人，他們看他人是風景，是上海地圖裏的一塊小色點，色點在樓宇中穿梭，劃出密密麻麻的綫。這裏是繽紛的樂園。
「爸爸我想坐那個！」
「明天在迪士尼能玩更厲害的東西哦。」
三、
買買提的人生絕對算不上輕鬆，但他從來不會説絕望的話，尤其在家人面前。他習慣跟家人說關於未來的樂觀規劃，近至例如「明天在迪士尼能玩更厲害的東西哦」，遠至例如「在女兒上高中之前到上海或廣州落戶」等。
儘管父親在他十五歲時離世，姐姐五年前瘋了，媽媽常年以淚洗面。
儘管他半年前失業，存款即將用光，妻子每日愁眉不展。
那又能如何呢？買買提覺得自己的命不至苦。他活得不容易，但至少不輾轉離奇，甚至可以説是平凡。放在這國家裏，像他這樣的人比比皆是。他不覺得自己在抵抗命運，也不相信宿命。他只是在自己的人生裏不斷尋找下一段能走的路，而他的選擇或多或少是他自己能掌控的。
大學生時代的他向母親和姐姐許下承諾，要帶他們離開新疆。姐姐比他更早付出行動，在大學畢業的時候放棄了穩定的職涯發展機會，獨身前往北京。母親不願與子女分離，但那又如何呢？誰能困住渴望自由的靈魂。姐姐最後在北京患上了抑鬱症，回到新疆後就從來沒有好過，母親一直覺得去北京就是錯誤，在女兒的精神問題源於她渴求自由的心。
如果人願意珍惜自己生活的小地方，人生其實就很快樂，不是嗎？
姐姐回來的時候，買買提也從大學畢業了。他選擇了薪水較高但上班時間不穩定的旅遊業，想快點把家裏的情況安頓好。當然他沒有跟家人提繼續升讀的念頭了。
對啊，這不就是選擇嗎？而且那是他當時能做最好的選擇了。
再後來姐姐徹底的瘋了。有一個夜晚，她在厨房拿了菜刀，走進母親的房間，向她劈下去。母親在醫院縫了幾針，姐姐則去了精神病院。老實説，買買提鬆了口氣。那時候他的女兒剛出生沒多久，他自己則在内地做代購的工作，把姐姐和家庭隔開是最妥善的方法了。
然後他從内地的代購工作轉回當導遊，在新疆帶團，方便照顧家人。
對啊，這不就是選擇嗎？而且那是他當時能做最好的選擇了。
買買提的祖父在民革時期從内地來到新疆，祖父和父親當了一輩子農民，他自己則有幸讀書，把目光放遠了，要到大城市去。誰知家裏的種種和近幾年新疆的變化把他的計劃全打亂，他看著襁褓裏的女兒，想著：至少讓下一代多一個選擇。
對啊，這不就是選擇嗎？而且這是他現在能做最好的選擇了。
因此他現在和家人在上海，他不是今天就要搬到上海來，但至少讓家人，尤其女兒見識一下大城市的模樣。
四、
女兒喜歡巧克力可頌，喜歡雙層巴士，實在太好了。
他們去了國金，愛馬仕、迪奧、香奈兒、LV、Gucci、Prada、寶格麗、Cartier和YSL。商品琳琅滿目，買買提妻子看著櫥窗仿佛要看出個洞來。
買買提問：「要去看看嗎？」
妻子說：「也沒什麽好看的，這些牌子出的款來來去去不就那些嗎？」
「哦。這樣。」
然後他們去了吃晚餐，在國金B2層的超市。那裏有日本料理，有西式薄餅，有港式點心。買買提覺得十分國際。
最後他到了五樓的空中花園，從黃金色的商品迷宮走到室外令買買提有點頭暈，漆黑的夜裏，高樓大廈在閃閃發光，仿佛整個上海也是迷宮。
五、
回到708號房時，買買提已經很累了。像昨天一樣，妻子帶著女兒去洗澡，買買提則累得癱坐在小沙發裏。水蒸氣再次從門縫滲出，臥室裏蒙上一層淡淡的奶黃色，買買提莫名覺得這佈置簡單的小小房間令他放鬆。
女兒在浴室裏哼歌，好像洗洗睡才是她這天最享受的環節。
他拿出手機，向母親發信息：「在上海，一切安好。」
母親意外的很快就回復：「什麼時候回來？」
「後天啊，你忘了嗎？」
「你姐那邊今天打電話來，說最好這一兩天去看她一下。」
「怎麼了嗎？」
買買提等了五分鐘還是沒有回復，這令他十分着急，母親可能打電話給親戚了。
這時妻子和女兒從浴室出來，女兒不願穿睡衣，妻子則低聲苛責她。
「我姐好像不太好。」
「欸？她怎麼了嗎？等等，你先幫我把婷婷的粉紅色睡褲從行李箱裏拿出來。」
「我不要！我要黃色那條！」
「別鬧！你這樣會感冒的。」
這時門口傳來敲門聲，重重的咚咚咚。
「我不要！我要黃色那條！」
「黃色那條沒有帶來。」
「我不要。」
「婷婷你先把衣服穿好。」
重重的咚咚聲沒有停下來，反而更響了。
男聲從門外向房間内喊：「你好。有人嗎？開門！」
「怎麼這個時候有人啊。」妻子一邊往女兒身上套衣服一邊説。
「我不喜歡這條。」女兒咕嚕。
「好了。先把衣服穿好，我再開門看看。」然後買買提向門外說：「稍等一下。」
男聲說：「快點。一分鐘後我打開門咯。」
「究竟是什麼事啊。」
「沒事的。我去開門，你們待在一邊就好。」
這個突然的造訪真不是時候。
「嗯。穿好了。好吧，快點上床睡覺。」
「好吧。」女兒萬般不願意。
此時門咔嚓的一聲打開，在男人推門進來的一瞬間，買買提先擋在門口，用力維持一掌寬的門縫。
「大晚上的，請問是什麼事呢？」
「你是登記708號房的XXX嗎？」男人穿著淡藍色的公安制服，核對著手上拿的文件説道。
「我是。」
「YYY和ZZZ也在嗎？」
「妻子和女兒在的。」
房間裏的妻子露出擔憂的神色，女兒窩在媽媽的懷抱裏，靜悄悄的看著房間外。
「根據上頭的指示。你們不能住這裏。」
「什麼叫不能住這裏？」
「就是你們不能住在這家旅館。」公安把門打開了，遞出他的執照和文件。
「所以是爲什麼？」
「就最近開始的保安措施啊，部分旅客的居住地方受到限制了，包括這家旅館。我明白這十分令人困擾，我也是剛收到指示。你們先到其他地方去住吧，反正這裏不行。」
「所以是爲什麼？」
「你們是新疆來的對吧。」
六、
上海的晚風微涼，買買提和妻女站在寫著「香烟 啤酒」的雜貨店前搜尋附近還有房間的旅館。空氣中有一股薄薄的香烟味，女兒皺著眉頭，顯然不喜歡。但她很安靜，知道現在不是鬧彆扭的時候，然而她真的很想回到708號房，然後夾在爸爸媽媽中間睡覺。
妻子撫著女兒的背不語，顯得無比疲倦。
買買提看著手機螢光幕，藍光打在他空白的臉上。
然後他們去了三家旅館。
在深夜的時候，他們來到一家汽車旅館。汽車旅館房間内吊著浮誇的水晶燈，墻紙是外灘的景色，重復的展示著他們早上看到的東方明珠、和平飯店、上海大廈和外白渡橋，窗外的霓虹燈閃爍，亮黃色的燈光照著室内，像極了白天的上海。
妻子把睡着女兒放在圓形的巨大床鋪上，然後面無表情的打開行李箱，拿出明天搭飛機穿的衣服，然後到透明玻璃隔著的浴室洗澡，便也睡了。
買買提沒有睡，他看著妻女，心中呢喃道：「對不起，明天無法去迪士尼了。」
他又要找下一段能走的路了，然而他覺得自己沒有選擇了。
此篇是《關於新疆》裏導遊買買提的故事，故事屬虛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