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內容警語(Content Warning)】
本故事為黑暗奇幻/末世生存題材,內容涉及暴力、血腥、疾病、屍體描寫以及角色死亡等可能令人不安的情節。
建議讀者斟酌閱讀。《靈潮行紀》
卷一・第六章 斷潮後
「火能驅屍,卻燒不盡灰。
水能載人,卻洗不乾名。」——蘇雪鶴
一 餘灰三日
火戰過後三日,灰雨未止。
蒼岫的牆半黑、半白,像一張燒焦的臉。牆內只剩下斷木與殘器。風一進來,就把燒盡的名字吹成粉。
張老匠倒在廢井旁,身上覆著麻布。沒有人記得他最後一句話,只記得他手裡抓著的糧簿已被火烤成灰板。
蘇雪鶴坐在牆根,雙手捧著一壺灰水。那是他們煉出的最後一壺「可喝」的水。她用藥布濾了三次,仍聞得出一絲鐵味。
她抬眼看四周。 以前的三百戶,如今只剩幾處冒煙的牆腳。
沈凌川在灰裡走,一步一腳印。
他用棍撥開灰堆,撿出銅釘、刀環、破箭羽,放進竹簍。 「這是工器,還能用。」 韓石匠蹲在他身邊,手臂上包著焦皮。「能用的比人多。」
他們點算活口。
共 一百零八人。
孩童十七,老人三十六,青壯四十五。 韓家、李家、張家、魏家……這些姓氏在村簿上劃去的比留下的多。
那一夜後,火道冷了,牆還立著,但人聲少得像風。
二 河退潮
第四日清晨,灰霧散了一線。沈凌川帶人下到河灘。
水已退,河心露出石脊。灰與泡混在一起,堆出一層軟泥。 幾隻鳥停在泥上,不飛也不叫,只以嘴尖啄著泡。
「水退得太快。」蘇雪鶴說。
「灰沉底了?」 「不像。看那氣——底下在動。」
他順她手指望去,果然有氣泡從石縫竄出。不是熱氣,是冷的。氣泡上升時,灰水就像被誰在下面輕輕攪動。
「像有人在呼吸。」韓石匠說。
沈凌川蹲下,拔出腰間的銅釘,插入泥中。
「動向是北。」他說。 「北?」蘇雪鶴抬眼。「那邊不是還有庇護契?」 「庇護契只是人,這不是人。」
他拔出釘子,釘頭上沾著一層灰水,薄得像皮。
他沒有再說話,只讓眾人退離河邊。
三 議決
午後,村議所只剩半間。屋頂沒了,四壁像曬乾的骨。
眾人圍著殘桌,桌上攤著灰簿。蘇雪鶴拿筆蘸灰水,一筆一筆寫下活人名。
「全村一百零八。能走者七十。」
她抬頭。「糧僅存八十升。每人每日一升半,最多活五日。」
韓石匠沙啞地笑:「五日?五日後灰雨再來,牆又要塌。」
沈凌川沒有笑。他把灰簿往桌邊推,聲音沉:「若再守,連骨都守不住。」
「所以要走?」 「三成北遷,七成留守。北邊或有乾地。」
「你說的乾地,是那庇護契的地?」
「是,也不是。聽說北有『空林堡』,山風能淨灰,夜裡仍有星。或真、或假。」 「那若是陷阱?」 「那就讓陷阱先吞我們三成。」
屋內沉默。有人在哭,哭聲細,像滲進灰裡。
蘇雪鶴放下筆:「北遷名單我寫。青壯為主,帶兒童。老人留。」
「我也留。」韓石匠說。「牆沒人修,回不來也罷。」 沈凌川看著他。「你手不行了。」 「手不行,嘴還能教。叫他們別忘火道怎挖。」
他把焦皮扯下,丟進灰簍。「這皮死了,人還在。」
四 夜議後
夜降。灰雨終於停,月亮昏黃。
村中央燃起微火,不是為照亮,而是為辨別誰還呼吸。
北遷名冊寫完,共七十六人。
蘇雪鶴在簿上畫線,聲音低:「若有人後悔,明晨可改。過午就走。」
沈凌川坐在牆根,看著那火。
韓石匠在火邊磨刀。刀是斷的,磨也磨不快。 「你真不走?」沈凌川問。 「不走。」 「為何?」 「我信人,不信路。」 他笑了一下,眼裡的火光一閃:「路會變,牆還能立。」
蘇雪鶴走過來,遞給他一碗清水。那是他們剩下的最後半壺。
「明日若見星,北的人會以為是吉兆;若見不到,就會說我們留得對。」 沈凌川接過碗,喝了一口,喉間滾了一下。 「誰都不對,誰都只是還活著。」
火光搖了一搖。灰風又起。
村牆外,河灘的氣泡仍在,像遠遠有人吹著笛,卻沒有聲。
五 餘灰見名
天將明,北遷隊整裝。
沈凌川最後巡牆,腳邊灰冷,手指沾上竟還溫。 那溫度不是火的,是活物的餘氣。
牆上貼著紙籤,寫著留守三十七人的名字。
每個名字都被灰染了一角。 他用指頭抹去灰,那些字又顯出來。
「人名不該消在灰裡。」他說。
蘇雪鶴立在牆邊,望北。
「他們若真走到星下,或許能記得我們。」 「若忘了呢?」 她笑了一下:「那也好,忘了才活得久。」
同時期大事記(靈潮曆 一九五年初夏)
- 蒼岫村:火戰後餘灰三日不散。村議決三成北遷,留守三十七。
- 雲夢澤:庇護契勢力北擴,傳言「空林堡」可淨灰,星復現。
- 赤川原:南方屍潮改向西,推測受河床寒氣導引。
- 靈央壁:邊防失聯,浮嶼路線中斷。
火戰後,屍群仍立牆外。
灰風入牆縫,鼓殘木而鳴,如人誦經。 眾人以為慧澄返,跪而靜息。 至三更,風聲漸急,牆鳴如鼓; 屍群聞之,亂行北去。 翌日,灰靜。 韓石匠曰:「風無慧澄,聲有慧澄。」 自是村人立碑曰《風誓》, 然碑文只刻一字——「息」。
村中井盡廢,黑水凝如鐵沫。
然慧澄死前遺言曰:「風可成水,灰可養人。」 韓石匠與蘇雪鶴試以布罩覆灰瓶,置於北牆陰處, 夜半露氣自灰中凝珠,滴入瓦盞, 其味苦鹹,卻可飲而不死。
凌川遂議:
「北行者五十三,尋源; 留守者三十七,守灰棚。 一動一靜,皆為生路。」
是夜,三十七人築灰棚於葬牆下,
以麻繩繫棚口,使露不散。 每晨收露水三碗,幼者先飲。 有人笑曰:「這水是灰氣化的,喝了會成牆吧。」 韓石匠應曰:「成牆也好,牆能擋屍。」
自此,留守三十七人立《灰棚之誓》——
「日飲灰露,不問明日; 風來即息,牆倒即行。」
《灰棚工記》(韓石匠留守筆錄)
火靈塚焚後,灰氣三旬不散。
水井盡廢,地鳴仍續。 於是議以灰為源、以火為命。 韓石匠曰:「若灰可養人,則木可還息。」
一、灰之火
村中無薪。惟廢屋尚存。
韓石匠言:「牆不能拆,屋可拆。
屍屋焚後,其灰最烈,可成火。」
於是選無主屋二十七間,日間焚淨,夜以灰封門,
門上以指灰書「息還屋」。 村人問:「此灰是祭?」 石匠答:「非祭,還氣。亡者息於屋,我借其息以續人。」
每燃一屋,灰棚即得露水盈罐。
村人飲之,喉有血味,卻不渴。 有婦低語:「這水像在呼名字。」 石匠沉聲:「是舊主的氣。 我等共飲,便是共生。」
二、火之源
除灰木外,韓石匠亦集諸物為燃:
灰蟲殼、風蕈乾、糞灰與草根。 每物焙乾後混鹽灰壓餅,置於灰坑中燃之, 火低而長,可供蒸氣三更。
其火無光,煙不升,
屍群聞之不動, 故村人稱之「靜火」。
三、火之制
韓石匠作「北陰蒸罐」:
以瓦盆套罐,外覆灰土為隔熱, 以枯木速燃為啟火, 三日一次蒸氣成水,止火後閉口保溫。 水足五人飲,餘以濕灰封存。
「不求日日有火,惟求火息而水生。」
四、灰命之律
灰棚之下,留守三十七人共息。
晨飲灰露,暮修牆火。 日久,唇裂灰白,指骨生痕, 言語漸短,似牆替人而語。
第七夜,風起於牆內,
聲如誦經,屍群避而北。 村人記之曰:《灰棚工記》。
附註(由蘇雪鶴後錄)
「韓石匠之法,非以火求生,
而以火為人。 拆一梁得一息,燃一息得一水, 水即灰,灰即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