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內容警語(Content Warning)】
本故事為黑暗奇幻/末世生存題材,內容涉及暴力、血腥、疾病、屍體描寫以及角色死亡等可能令人不安的情節。
建議讀者斟酌閱讀。《靈潮行紀》
卷一・第五章 靜腐之汲
「人聲一動,理性便得跟上;
理性一慢,聲音就會帶路。」——韓石匠
屍潮退去第七日。河上覆著一層灰膜,亮處像兔脂,暗處如鐵。風不大,霧不散。狗縮在屋簷下,鼻頭時抽一抽,卻不肯叫。村人把這段日子叫作「靜腐」,說是天地也在換氣——把腥腐一口一口吐出去,等吐盡了,人就能活。
井口早已封死。蘇雪鶴將浸黑的絮布夾出,掂一掂分量,輕輕搖頭:「一煮就起黑泡,裡頭有腐鐵鹽,喝了要命。」她把布擰乾,手腕被灰水染了一圈紋,像是誰在她皮膚上畫了一根無形的繩。
張老匠拍桌,聲音發空:「等不下去了。」他目光掃過堂內,落在每一張瘦削、棱角分明的臉上。「分三路:沿河汲水、往西山倉尋糧、南林採藥。青壯帶頭,老弱隨行。牆內留十分之一守備。」
「老弱也出?」有人怔住。
張老匠咬牙:「牆內坐著也要喝水。會走的,今天就得走。」他一抬手,指縫抖了抖,像一隻失去力氣的老鳥。
沈凌川沒說話,只把桌邊的地圖往中間推,指尖在紙上停住。「沿河逆流兩里有支汊,水看起來清。但底有死魚。」他抬眼。「我帶甲組去——小桶裝,小聲回。」
蘇雪鶴點頭:「我帶乙組去西山倉。那裡有舊藥,能煎成灰火散。半路若見靈泡水,別碰。」她頓一頓,「老人走得慢,把他們綁在背上,不要喊。」
韓石匠站起身,肩上掛著一捆鐵箍。「丁組留守。火道我換成舊式,油灰坑重灌。若你們回來前有動靜,我把牆點亮。」
張老匠低聲道:「去吧。今日走出去的,都算敢把命扛在肩上的人。」
堂外忽有人低聲提醒:「昨夜北岸聽到狗叫,三短一長。」
老船戶搖頭:「不是狗,是彘——虎身牛尾,聲學犬。挑人靜時靠過來,誰若應一聲,牠就沿聲尋人。」
沈凌川把披風系緊:「不回應,便無路。」
黎明微亮。霧像沒睡夠的人,還在被窩裡翻身。
甲組十餘人,沈凌川在前。每人肩上都有一只小木桶,用布條固住,避免與腰刀撞響。老人被綁在青壯背上,白髮從披風下露出一撮,像被風拗斷的草尖。孩童被布斜抱著,眼睛圓而沉,像兩枚墨點。
「走路用指節敲繩,別出聲。」凌川伸手,三下——一停——一拖。「記住這個節律。遇變故,放棄桶,先救人。」
走到支汊時,水色果然清。沈凌川先跪下,把銅網探入水中,輕輕一攪,撈起幾片腐魚鱗與細小黑絲。他把黑絲放在指尖搓了搓,近鼻一嗅,眉角沉下來:「河底也在靜腐。裝上層。」
他把第一桶遞給背老人走的青年:「不要滿,留三成空,路上不會濺。」
老人忽然伸手,捏住青年的衣領,像是要說什麼。聲音在喉間打轉,最後變成一聲低低的嘆氣。青年笑了一下:「爹,你別擔心,我背得動。」
乙組那邊,西山倉的門被厚土封住。蘇雪鶴讓兩名少年用木楔撬縫,她自己把耳朵貼在木板上,聽木心的聲音。「還活著。」她喃喃。門開時,塵土像一場很小的雨。倉裡的穀半是霉,半是乾,角落裡堆著幾包陳藥,紙皮泛黃,墨字被潮氣拉出一條條小尾巴。
「選乾的,帶走。」她把藥包分給眾人,又用繩把一捆柴綁在背上。「這些能配油,回去填坑。」
一個女童抱著空草籮,看著被挑走的穀,忽然問:「娘,這些要留給誰?」她娘揉揉她頭:「留給我們,等下次回來。」女童點點頭,像懂了,又像沒懂。
南林的丙組在樹根下挖出幾塊灰白的菌,蘇雪鶴遠遠看見,喝止:「別碰!那是屍苔——煎水會死。」那幾個人嚇得把刀扔地,刀背撞石,發出一聲輕響。
輕到幾乎不該有人聽見。
午時未至,村牆那邊忽有一線細煙直起,隨即貼地向外散。那是韓石匠的火道試燒。煙帶著油香,不嗆,卻讓人不自覺想咳嗽。他在牆腳蹲著,一把一把把焦油抹到坑邊,手背的肌肉像老樹根,繃得緊。
一個綁著頭巾的年輕女人悄聲走來,遞給他一塊乾饅頭。「吃點。」韓石匠沒接,只抬眼瞥她一眼。「妳叫什麼?」她愣了愣:「梅柔。」他點點頭:「好名字。去把右角的油槽看一遍,溢了叫我。」
另一頭,議所後的巷子裡,有幾個陌生的影子靠牆而立,帽檐壓低。有人從影子裡伸出一只手,掌心托著一塊小小的銅牌,牌面刻著波紋,像縮小的河。低聲,像霧裡的人在說夢話:「庇護之簿,過河記名,得飯,得屋。」聲音穩,像教人背經。兩個青壯對望一眼;一個悄悄把圍在腰上的繩解了一截,藏進袖裡。
「今夜子時,北柵外。」影子把手撤回去,像從未出現過。
傍晚時,甲組沿原路回。每個人肩上都多了一圈水的重量,腳步更穩,也更慢。河邊的草穗因潮氣而重,低低垂著。有人低聲笑,「我們也能活。」笑聲未散,一隻小蜂不知從哪裡飛來,停在水桶沿,腿像兩根細針,輕輕點水。老人伸手要撥,被青年按住:「別動,讓牠喝。」
乙組背著藥與糧回到半道,霧忽然又厚了一層。山裡傳來一聲極輕的金鐵相擊——像兩片薄鐵在霧裡碰了碰。蘇雪鶴猛地側頭:「誰動金屬?」少年們面面相覷,皆搖頭。她的心被什麼很細的東西刺了一下,痛得不明顯,卻不肯散。
霧在林間打轉,樹影像獵人趴伏的背。又一聲,同樣的位置,同樣輕。她忽然意識到那聲音不是從她們這裡來的,而是從前方——村子的方向。
霧更厚了一層,林下露水像一層碎鏡。前方斜坡草穗忽然整排伏下,像有什麼長身之物貼地蜿蜒而過,末端掃過的影子細而硬,像一條牛尾。林間傳來三短一長的低吠——太規整,像練過。蘇雪鶴握緊柴捆,心裡只覺一個字:不要答。
她咬牙:「快走。」
夜降得很快,像有人把天往下拉了一把。北柵外的水草被踩出一條窄窄的路,路上有幾塊石子翻了面,露出濕亮的腹。三個剪影在柵下先後鑽出,腰間緊裹布條,胸口纏著小包。最前的青年回頭看了一眼,牆頭無人,只有一盞煤燈貼在風裡,蜷縮成一點黃。
河心黑,卻有三點很小的光像魚眼。對岸的銅喉沒有響,只在更樓的陰影裡,傳來一聲與前日相同的節律:三短,一長。青年把袖裡的繩抽出一截,套在柵外預先系好的暗樁上,手心濕透,汗與霧不分。
他剛把身子探出去,忽覺腳下一麻——草裡不知誰丟的一截斷鐵,鞋底擦過,發出一聲比蟲還輕的「鏘」。他僵住。那聲音在霧裡被拉長了一寸,仿佛被看不見的手揪住兩端,往空中提了一提。
河面,像被誰在水下輕輕推了一把,泛出一圈又一圈淡灰的波。
「快——」同伴催。他一咬牙,整個人貼著草沿滑了下去。
同一時刻,村內東側的油溝忽然冒起白煙,緊接著,遠林裡有什麼東西同時立起、同時又趴下,像一群無形的獸整齊換氣。狗終於發出第一聲低吼,卻在一個拍子之後硬生生把尾巴夾緊,把喉嚨裡的第二聲吞掉了。
「來了。」韓石匠把火棍從油槽裡拔出,火焰沿著棍身往上舔,像記起了一句老話。他把棍頭抵在油溝邊的布引上,火跑了,像一條剛學會走路的蛇——慢,卻不會迷路。
「弩手就位。」沈凌川的聲音穿霧而出,薄而直。他背著一桶水,水往後背滲出了個涼字。他把桶一甩,放到腳邊,抽刀。「別喊,別跑,別出第二個聲音。」
第一個影子撲上柵時,所有人都看清了——那不是人,也不是完整的屍,像薄皮被什麼氣撐起,裡面沒有骨頭,只有水與灰。
火尚未起,高牆陰腳處忽有一抹條紋從霧裡探出半身,長如虎,卻拖一截濃黑的尾,尾端甩動時把草穗一排排壓倒。牠並不撲牆,只沿著柵根緩走,側首低鳴,吠聲與庇護契銅喉節律同拍。牠像是在教人該往哪裡鑽。
沈凌川側耳一聽,冷聲:「不理牠。」 牠即刻退回霧裡,只留下一串分趾深印,前寬後細,與狗腳不類。
第一個影子撲上柵時,所有人都看清了——那不是人,也不是完整的屍,像薄皮被什麼氣撐起,裡面沒有骨頭,只有水與灰。他往木樁上一撞,身形一癟,隨即又被後頭擠上來的黑影頂起。第二個、第三個……像有人在牆外堆水袋。木樁被擠得吱呀。
「點右角。」韓石匠吼。火從右角油坑猛地竄起,一道橙色的牆在霧裡亮了,風一撲,火像遇到老朋友,越燒越高。油的味道很重,煙把人的眼睛一寸寸抹黑。石匠咳出來,捂著胸口笑:「這才像牆。」
弩聲密了幾拍,又停。沈凌川察覺到什麼,低喝:「停弩——換刀。」他聽見牆下有一種小小的聲音,像有人在水裡用牙齒咬木——那不是屍能發出的聲音,是人。他朝近門處掠去,一刀橫,火光一照,刀背篩在一只握著鉤鎖的手腕上,骨頭碎成兩節。那是一個戴著半面罩的男人,衣襟內縫著銅片,瞳孔極瘦,像針尖。
「庇護契。」蘇雪鶴冷聲。她從藥包裡抽出一管細長的竹筒,塞進油溝邊的泥縫裡,點燃。火沿著泥縫奔出去,像一條看不見的蛇直鑽到柵外。隨即,霧裡炸開一朵小小的灰火,先白,後黑,最後留下像雪一樣細的灰,紛紛落到各人頭髮上。
庇護契的人在外頭忙著拖人,拖誰?拖那些半途從暗門鑽出去、還沒跳下去就被火光嚇呆的青壯;也拖那些被他們自己劃傷了舌頭、發不出聲的人。有人在火光裡扯著喉嚨張口,那張大口像一個黑洞——聲音卻被舌麻堵在喉嚨深處,只剩一個啞形。
「回牆內!」沈凌川用刀背敲鼓,鐵聲一撞,霧震了一震。幾個青年像從夢裡驚醒,被後腰踹了一腳,跌回門內。門一下落下,木栓鎖住,手指還卡在門縫的,被硬生生夾斷一節。那人沒叫,只吸了一口冷氣,眼淚就下來了。
屍潮真正撲上來是在火第三次升高之後。它們躲著火,順著煙的下緣靠近,像有人教過,懂得找陰影。火把它們烤軟了,它們就貼得更緊。有人忍不住手一抖,弩機響了一聲——那聲像一粒石子丟進井裡,遠處的黑影立刻像被喚醒,齊齊往這邊湧。
「穩住。」韓石匠的嗓子啞了,仍撐著喊。他把最後一瓢油潑上去,火沿他的手臂追了一寸,他痛得倒吸氣,把手臂按進灰水桶裡,白煙直起。皮焦的味道一下子把人扯回到現世——那味道太活,活得像剛說過一個名字。
右角的木樁終於斷了半截。沈凌川不退,腳尖抵住榫頭,肩往前頂,整個人像一根新的、硬得能活的樁。他咬牙:「雪鶴——」蘇雪鶴跑過來,把一條浸過藥油的布塞進斷口,點火,煙一沖,斷口被火焊死。凌川眼前一黑,什麼東西順眼角淌下來,火光把那條水照成了金色。他聽見自己低低地笑了一下,像在嘲笑一個不該活的人。
霧裡的銅喉終於響了——不是對村子,是對河心。「撤。」那聲音極短,極穩,像一把合上的折扇。柵外那些戴半面罩的人拔腿就走,動作利索得像從未來過。剩下的黑影被火逼回灰裡,像潮水退。
火燒到最後,油盡,木頭也燒出了裂紋。韓石匠一屁股坐在地上,背靠牆,吐了一口長氣。灰雨在那時候落下來,一片一片,不冷,卻黏。有人伸手去接,灰在掌心化成一條淡灰的紋,像早上蘇雪鶴手腕上的那一圈。
「守住了。」有人說。
「守住了,」沈凌川也說。他把刀插回鞘裡,刀尖在鞘口輕輕一觸,發出一聲小得幾乎聽不見的響。「但誰在裡面?」
沒人答。人們忙著把受傷的抬起來,把昏迷的拖到牆根,給他們喂一口、再喂一口。蘇雪鶴把藥粉倒在破碗裡,用濕布攪成糊,抹在燙傷的皮上。她的手很穩,眼睛卻紅了。有人低低喊她:「蘇娘子,今日……今日像人。」
她抬眼看他,忽然也笑了:「是啊,像。」
天將破曉時,張老匠才從議所踉蹌出來,手裡還抓著那塊早就揉爛的糧簿。他看見牆還在,火道已灰,人的影子坐一排像新做的樁。他張嘴想喊什麼,聲音卻像被灰堵住,只咳出兩聲乾響。韓石匠抬手,遠遠向他比了一下:「先別說話。牆在聽。」
遠處的河上有光一閃——不近,不遠,像是只為提醒人這世界還有別的聲音。銅喉沒有再說「有家有飯」,只在霧裡留下一個很短很短的回音。那回音像被誰一巴掌按滅,最後化成一粒灰,落在蒼岫的屋簷上。
蘇雪鶴把最後一壺清水分成三碗,遞一碗給沈凌川,一碗給韓石匠,另一碗她自己端著,沒有喝。她看著那水,像看著一面很小很小的鏡子。鏡子裡有她一雙眼,和背後一小截牆。
「今日我們贏了。」她說。
韓石匠把碗舉起,沒喝,倒了一點在地上:「給牆。」
沈凌川把水一口喝盡,喉結上下滾了一下。「今日我們贏了,」他重複,「但明天要不要還守在這裡——明日再說。」
張老匠看著他,忽然很小聲地道:「明日……明日能不能……」
話未完,他背脊一彎,像一根老竹,終於承認自己的節理。灰雨更細了,像有人在天空用極薄的紙慢慢擦掉名字。牆內牆外都靜,只餘燼灰在風裡輕輕翻面。
【同時期大事記(靈潮曆一九四年冬)】
- 雲夢澤:庇護契沿河擴招,傳「北面之主」現身示號。
- 赤川原:屍潮改向東南,疑受山口冷風導引。
- 蒼岫村:靜腐期動員覓食;夜遭庇護契挖人與小規模屍潮,油灰火道啟用,死者三十二,牆守住,井水報廢。
- 北岸:夜聞彘聲,疑有馴聲者以獸導人。
【章末題語】
「守住的不是牆,是還肯彼此叫名字的人。
只要有人叫你,你就在牆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