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富岡義勇的世界,從他睜開眼的那一刻起,就亂了套。
他依舊在清晨六點準時醒來,依舊進行著晨間閱讀。但文字無法像往常一樣順利地進入他的大腦。他那顆習慣於構築虛構世界的心,此刻卻被一個即將到來的、真實的變數牢牢佔據。
傍晚六點半。竈門炭治郎會來。
這個認知,像一個背景程式,在他腦中持續運行,耗費著他大量的內存。他走到廚房倒水,目光會不由自主地在那台光潔如新的IH爐上停留。這裡,在幾個小時後,將會燃起不屬於他的煙火。他擦拭著本就一塵不染的中島檯面,這個無意識的動作,暴露出他內心深處那份連自己都未曾察覺的、名為「期待」的緊張。
他試圖寫作,但今天,他筆下的角色也顯得心不在焉。他們之間的心理博弈不再那麼緊繃,對白也失去了往日的鋒利。因為他們的創造者,正頻繁地抬頭看著牆上的時鐘。
他生命中那座精準、規律、永不出錯的時鐘,第一次,有了心跳的聲音。滴答、滴答,每一下,都敲向那個約定的時間。
六點二十九分,門鈴準時響起。
義勇深吸一口氣,走去開門。
門外,是那個熟悉的身影。炭治郎依舊穿著那件大學的運動衫,但與昨天不同的是,他的手上不再只是一個保鮮盒,而是提著一個鼓鼓囊囊的、印著超市LOGO的大購物袋。袋子裡,隱約可見新鮮蔬菜的翠綠和肉品的包裝。
他像一隻準備築巢的鳥兒,將整個春天都銜來了他的門前。
「下午好,富岡先生!我來打擾了!」炭治郎的笑容依舊燦爛,帶著一絲來到別人家的拘謹,和更多藏不住的興奮。
「嗯。」義勇側身讓他進來,「進來吧。」
炭治郎輕車熟路地換上拖鞋,徑直走向那個在接下來一週內將屬於他的「臨時廚房」。他將購物袋放在中島上,像變魔術一樣,一件件地往外拿東西。
「我帶了一些我自己慣用的調味料,像是醬油、味醂和料理酒,希望您不介意!」
「今天超市的豬里肌在特價,非常新鮮,所以我想做炸豬排!」
「啊,我還帶了自己家裡種的蔥,用來煮味噌湯最香了!」
他一邊說著,一邊有條不紊地將食材分類、清洗。
義勇沒有回到書房。他就站在客廳裡,站在那個他過去用來觀察世界的、安全的距離,看著這一切。
他看著炭治郎熟練地為白米量水,放入電子鍋;看著他用刀背輕輕敲打著里肌肉,讓肉質變得鬆軟;聽著砧板上傳來「咚、咚、咚」的、富有節奏感的切菜聲。
這些聲音,這些畫面,這些混雜著生鮮食材與人類活力的氣息,正一點一點地,將他這座過於安靜的「樣品屋」,變成一個真正的「家」。
很快,空氣中開始瀰漫起新的味道。先是米飯蒸熟時,那單純而溫暖的香氣。接著,是油鍋被燒熱,麵包糠與豬排接觸時,那「滋啦——」一聲、令人食慾大開的爆響,以及隨之而來的、霸道的肉類與油脂的焦香。
義勇感覺自己的堡壘,正被一種溫柔的、不可抗拒的力量,從內部攻陷。而他,心甘情願。
「富岡先生,差不多可以吃飯囉!」
炭治郎的聲音將他喚回神。他看見,餐桌上已經被佈置妥當。不再是孤零零的一副碗筷,而是兩份。兩碗冒著熱氣的白米飯,兩碗撒著蔥花的豆腐味噌湯,還有一盤堆得像小山一樣、剛起鍋的金黃炸豬排,旁邊配著切得極細的高麗菜絲。
這是義勇第一次,在自己家的餐桌上,看到如此豐盛的、為兩個人準備的晚餐。
他拉開椅子坐下。炭治郎也有些拘謹地,在他對面坐了下來。
「我開動了。」炭治郎雙手合十,輕聲說道。
義勇也拿起筷子,夾起一塊炸豬排。
外皮酥脆,麵包糠在齒間發出悅耳的「咔滋」聲。內裡的肉質鮮嫩多汁,絲毫不乾柴。簡單的鹽和胡椒調味,完美地襯托出豬肉本身的鮮甜。再配上一口浸潤了高麗菜清甜的米飯,和一碗暖胃的味噌湯……
這是一種……幸福的味道。
兩人之間沒有太多交談。餐桌上,只有細微的、碗筷碰撞的聲音,和滿足的咀嚼聲。
但這份沉默,與義勇過去一個人的沉默,截然不同。
那不是空無一物的「寂靜」,而是被食物的香氣和另一個人的存在所填滿的、「安靜」。
炭治郎很快就吃完了自己碗裡的飯,但他沒有立刻起身收拾,而是雙手捧著溫熱的茶杯,看著對面正專心吃飯的義勇。看著對方把自己親手做的料理一口一口吃下去,對炭治郎而言,是一種無與倫比的幸福。
他那雙總是充滿好奇的眼睛,此刻正閃爍著光芒。打破沉默的,依然是這個充滿活力的少年。
「那個……富岡先生,」炭治郎的語氣帶著一點試探,「我一直很好奇,您是做什麼工作的呢?」
他猜想,能住在H棟,作息又如此規律(或者說,不規律),大概是某種自由工作者吧。
義勇的動作停頓了一下。他嚥下口中的米飯,用餐巾輕輕擦了擦嘴角,然後用他一貫平鋪直敘的語氣,回答了這個他無數次在腦中迴避過的問題。
「我是寫書的。」
他沒有說「作家」或「小說家」,只是用了最簡單、最樸實的陳述。
然而,「書」這個字,像一枚精準投下的火種,瞬間點燃了炭治郎眼中那名為「熱情」的火焰。
「欸?真的嗎?好厲害!」他的身體下意識地向前傾,語氣也變得興奮起來,「是作家先生呢!說到作家……」
他像是想起了什麼絕世珍寶,眼睛閃閃發光地看著義勇,問出了一個他認為是拉近同好距離的絕佳問題:
「那您看過凪老師的書嗎?」
義勇正準備夾起一塊高麗菜絲,筷子在半空中,僵住了。
炭治郎完全沒有察覺到對面那瞬間凝固的空氣,自顧自地、興奮地繼續說道:「啊!對了!上次那本《無聲的獨食》,您覺得怎麼樣?很好看吧?」
這句話,像一顆精準制導的魚丸,不偏不倚地,直接嗆進了富岡義勇的氣管裡。
「咳、咳咳!」
他猛地被嗆到,劇烈地咳嗽起來,臉頰因缺氧而泛起一層不自然的薄紅。他連忙端起一旁的味噌湯喝了一大口,才勉強將那陣突如其來的窒息感壓了下去。
「您、您還好嗎?」炭治郎嚇了一跳,連忙遞上紙巾。
義勇擺了擺手,示意自己沒事。他順了順氣,內心卻是掀起了驚濤駭浪。他知道遲早會面對這個問題,卻沒想到會是在這樣一個猝不及防的、溫馨的餐桌上。
他該怎麼回答?說「寫得很好」?那太過自大。說「寫得不怎麼樣」?那等於是在否定眼前這個少年熱切的喜愛。
最終,他選擇了一個最安全、也最符合他平日人設的答案。他抬起眼,看著炭治郎那雙充滿期待的眼睛,用盡全力,擠出了三個字:
「……還行吧。」
聽到這個平淡到近乎冷漠的評價,炭治郎那顆燃燒的粉絲之心,瞬間被點燃了。
「『還行』而已嗎?富岡先生,您太嚴格了!」他像一隻護食的小獸,立刻開始為自己的偶像辯護,「凪老師簡直是天才啊!」
義勇默默地低下頭,開始專心致志地對付碗裡剩下的米飯,試圖用咀嚼這個動作來掩飾自己臉上快要崩塌的表情。
而炭治郎,則徹底打開了話匣子,開始了一陣三百六十度無死角的、花式稱讚。
「凪老師的文字,您不覺得嗎?雖然看起來很冷靜,卻有一種不可思議的力量,能一點一點地滲透到心裡最柔軟的地方。就像……就像冬天裡溫暖的濃湯一樣!」
(就像你做的南瓜濃湯一樣嗎?)義勇在心裡默默吐槽,嘴裡的炸豬排忽然變得有些難以下嚥。
「而且,老師他一定是一個非常、非常溫柔的人!他比任何人都更懂得『孤獨』是什麼感覺。所以讀他的書,會讓我覺得,就算自己一個人的時候,也好像被他遠遠地、溫柔地注視著一樣,會覺得……自己不是那麼孤單了。」
炭治郎說著,臉上露出由衷的、混雜著崇拜與感激的神情。
孰不知,那個他想像中正「遠遠地、溫柔地注視著」他的「凪老師」,此刻就坐在他對面,正被他那過於炙熱的讚美,燙得渾身不自在。
義勇從未如此希望一頓飯能快點結束。
他那顆能解構人性、洞悉黑暗的、作家的心臟,此刻,正被一個毫不知情的少年粉絲,用最純粹、最真誠的讚美,一下、一下地,溫柔地鞭策著。
然而,一旦點燃了竈門炭治郎的粉絲之魂,想要熄滅就不是那麼容易的事了。
「我跟您說,富岡先生,」炭治郎的身體前傾,雙手握拳,彷彿在分享一個天大的秘密,「凪老師最厲害的地方,是他能把那些我們心裡有、卻說不出口的感覺,清清楚楚地寫出來!就像……就像他幫我們的心情找到了最準確的形狀一樣!讀他的書,會有一種『啊,原來我是這樣想的』的感覺,非常暢快!」
(我寫的時候只是單純覺得很混亂而已。)義勇在心裡默默地反駁,同時將一大口高麗菜絲塞進嘴裡,試圖讓自己看起來很忙。
「特別是那本《無聲的獨食》!」炭治郎的眼睛更亮了,顯然他已經進入了下一個話題,「裡面有一章,標題是『記憶的味道』,凪老師寫到,有些食物的味道能像鑰匙一樣,打開塵封的記憶之門……富岡先生,您對哪一段最有共鳴?」
這個問題,像一枚精準投下的深水炸彈,在富岡義勇那片試圖保持平靜的心湖裡,掀起了滔天巨浪。
他的筷子,在距離盤子一公分的地方,徹底停住了。
「記憶的味道」那一章,是他整本書裡,寫得最為私密、也最為艱難的部分。他寫的是某個遙遠的夏日午後,祖母端來的一碗冰鎮甜豆湯的味道。那份溫柔的、帶著豆子清香的甜味,是他對「家」這個詞彙,最後、也最溫暖的記憶。
那是他從未對任何人,甚至是對編輯後藤先生,吐露過的、屬於他自己的「無聲的獨食」。
而現在,他最忠實的、毫不知情的讀者,正坐在他家的餐桌上,一臉真誠地,邀請他一同探討這個只屬於他自己的、最私密的內心世界。
他該怎麼回答?
說實話?那等同於自曝身份。
隨便編一個?那等於是在欺騙眼前這個少年最純粹的信賴。
他那顆能解構人性、洞悉黑暗的、作家的心臟,此刻徹底當機了。思考迴路被燒得一乾二淨,只剩下一片混亂的白噪音。
他需要一個逃生出口。一個能瞬間轉移話題的、最安全的出口。
義勇僵硬地抬起頭,目光越過炭治郎那雙充滿求知慾的眼睛,落在了……自己盤子裡剩下的高麗菜絲上。
然後,在長達十秒的、幾乎令人窒息的沉默之後,他用一種前所未有的認真語氣,問出了一個與文學、與記憶、與靈魂都毫不相干的問題。
「這個高麗菜……」他說,「切得很細。」
炭治郎:「欸?」
少年那興奮的、準備好長篇大論的表情,瞬間凝固了,換上了一副全然的、可愛的困惑。話題的跳躍之快,讓他一時之間沒能反應過來。
義勇看著他,又重複了一遍,語氣更加肯定:「很細。」
這句沒頭沒尾的稱讚,終於讓炭治郎回過神來。他雖然覺得有些奇怪,但天性純良的他立刻將其理解為「富岡先生不擅長討論文學,但很懂得欣賞料理」,於是,他那份無處安放的熱情,立刻找到了新的宣洩口。
「啊!您發現了!」他開心地笑了起來,之前的文學青年模式瞬間切換成了料理小達人模式,「沒錯!炸豬排旁邊的高麗菜絲,就是要切得越細越好!這樣才能沾附更多的醬汁,而且口感也更清爽,可以中和掉炸物的油膩感喔!訣竅就是……」
危機,解除了。
義勇在內心深處,長長地、無聲地,鬆了一口氣。他一邊聽著炭治郎興高采烈地講解著如何才能切出完美的高麗菜絲,一邊默默地將最後一口炸豬排送入口中。
這場驚心動魄的晚餐,總算是安全下庄了。
飯後,炭治郎堅持包辦了所有的清洗工作。「這是使用廚房的租金!」他這麼說著,便熟練地將碗盤清洗乾淨,並將所有物品歸回原位,效率高得讓義勇連插手的餘地都沒有。
在收拾餐桌時,炭治郎看著盤子裡還剩下的兩塊炸豬排,眼睛一亮。他轉頭問道:「富岡先生,請問您家裡有乾淨的保鮮盒嗎?我想把這個打包。」
義勇點點頭,從櫥櫃裡拿出一個和他之前提供的一模一樣的玻璃盒。
炭治郎小心翼翼地將炸豬排和剩下的一些高麗菜絲裝進盒裡,臉上露出滿足的笑容。他看著手中的「伴手禮」,有些不好意思地笑著說:
「這份,是給我妹妹的。」
他抬起頭,看著這個豪華又氣派的廚房,眼中閃爍著純粹的喜悅。
「要是我妹妹知道,我是在這樣豪華的廚房裡做出這頓飯,她一定要羨慕死了。」
這句話,他說得輕快而自然,像一句隨口的呢喃。
義勇靜靜地聽著。
「妹妹」。
一個溫暖的、充滿了連結感的詞彙。它讓義勇對眼前這個少年的認知,又多了一層。他不僅是一個鄰居,一個學生,一個外送員,一個自己的書迷,他還是一個……哥哥。
他所分享的,不僅僅是食物,還有他那份對家人的、溫暖的愛。
當炭治郎提著他的購物袋和打包好的晚餐,再次站在玄關準備離去時,義勇第一次,主動地開了口。
「明天,」他說,「也麻煩你了。」
炭治郎愣了一下,隨即綻放出一個比窗外夜色中的星辰還要燦爛的笑容。
「是!交給我吧!」
隔天的下午六點二十九分,門鈴準時響起。
義勇走去開門,心跳竟比昨日平穩了許多。
「下午好,富岡先生!今天也來打擾了!」門外的少年依舊提著一個鼓鼓囊囊的購物袋,笑容燦爛得彷彿能驅散世間所有的陰霾。
「嗯。」義勇側身讓他進來,動作比昨天自然了許多。
他將食材一一拿出,今天的菜色是日式咖哩。洋蔥、馬鈴薯、胡蘿蔔,還有大塊的雞腿肉。
義勇沒有像昨天一樣,遠遠地站在客廳。他猶豫了一下,竟鬼使神差地,將自己的筆記型電腦從書房拿了出來,放在了那張寬大的餐桌上。
他對炭治郎投來的疑惑目光,用一句極其簡潔的話來解釋:「……換個地方工作。」
炭治郎沒有多想,只是開心地笑了:「是!在這裡也能看到我做飯,有什麼需要幫忙的可以隨時叫我喔!」
於是,一幅奇妙的畫面,在這間樣品屋般的公寓裡展開了。
廚房那頭,是屬於竈門炭治郎的、充滿活力的世界。砧板上傳來「咚、咚、咚」的切菜聲,規律而富有節奏感。很快,鍋裡響起了洋蔥下鍋爆香的「滋滋」聲,一股辛辣又帶點甜味的香氣,像是試探的觸手,悄悄地蔓延開來。
餐桌這頭,則是屬於富岡義勇的、沉默的王國。他敲擊著鍵盤,螢幕上冰冷的文字不斷堆疊。
然而,這兩個世界,並非互不干擾。
那充滿生命力的料理聲,那逐漸在空氣中變得濃郁的、溫暖的香料氣息,像一種溫和的白噪音,輕輕地包裹住了義勇。他發現,自己那顆總是過度思考、緊繃的神經,竟在這份溫暖的「噪音」中,奇蹟般地放鬆了下來。他的寫作速度,非但沒有變慢,反而變得異常流暢。
「啊,富岡先生,您家裡有月桂葉嗎?」炭治郎的聲音從廚房傳來。
義勇從螢幕上抬起頭,搖了搖頭。他的廚房裡,除了鹽和糖,沒有任何多餘的調味品。
「哈哈,我就知道!」炭治郎爽朗地笑了起來,語氣裡沒有絲毫責備,只有純然的開朗,「沒關係!這是我媽媽的秘方!但不加也還是很好吃喔!」
義勇靜靜地聽著,沒有說話。他的目光,落在炭治郎那忙碌而愉快的背影上。他開始觀察,不再是以一個作家的角度去分析「樣本」,而是單純地、好奇地,觀察著這個闖入他生活的人。
他觀察他切菜時認真的側臉,觀察他因為熱氣而微微泛紅的鼻尖,觀察他一邊攪拌咖哩一邊哼著不成調的歌。
他發現,這個少年,本身就是一顆小小的太陽。
晚餐時,兩人依舊對坐著。濃郁的咖哩醬汁包裹著軟糯的馬鈴薯和入口即化的雞肉,配上晶瑩的白米飯,是任何人都無法抗拒的美味。
「對了,富岡先生,」炭治郎一邊吃,一邊想起什麼似的說道,「凪老師的新文章,您開始看了嗎?我覺得這次的散文,比以前的小說更溫柔了呢!」
又來了。
義勇的心猛地一跳,但這次,他有了心理準備。他只是平靜地、默默地,又舀了一大勺咖哩澆在飯上。
「……還沒。」他用咀嚼的動作,簡潔地回答。
「這樣啊!那您一定要快點看!」炭治郎完全沒有察覺到對方內心的波瀾,依舊興致勃勃地分享著,「我覺得,凪老師他,最近一定遇到了什麼好事吧!不然,怎麼會寫出這麼溫柔的文字!」
義勇的動作,再次停頓了一下。
他看著眼前這盤溫暖的咖哩,又看了看對面那個毫不知情、卻用自己的方式準確地「解讀」了他的少年。
他想,或許,他說得沒錯。
自己的確是,遇到了一件……好事。
這場為期一週的「共食生活」,才剛剛開始。義勇卻已經無法想像,當一週結束,這個廚房重新回歸冰冷,這張餐桌重新只剩下一副碗筷時,自己的生活,會是什麼樣子。
接下來的幾天,富岡義勇那座精準的時鐘,徹底被一種名為「炭治郎」的、溫暖的混亂所接管。
傍晚六點半,門鈴會準時響起。義勇會打開門,看著那個提著大包小包食材的少年,說一句「進來吧」。炭治郎則會回以一個燦爛的笑容,說一句「打擾了」。這成了兩人之間一種無須言說的、新的儀式。
第三天,炭治郎做了味噌烤鯖魚和金平牛蒡。濃郁的魚油香氣和醬油的焦香,第一次,大膽地、徹底地佔領了這間屋子的每一個角落。義勇坐在餐桌旁寫作,發現自己竟能清晰地分辨出,空氣中哪一縷是屬於牛蒡的樸實氣息,哪一縷是屬於白蘿蔔泥的清冽。
他那總是描寫著人性黑暗的筆下,竟不自覺地,出現了一段關於「氣味與記憶」的描寫。
第四天,炭治郎做了親子丼。滑嫩的雞蛋包裹著鮮嫩的雞肉,覆蓋在晶瑩的米飯上,點綴著幾片翠綠的三葉芹。炭治郎在做飯時,會一邊哼著歌,一邊跟他說起自己家裡食堂的趣事,說起他的妹妹禰豆子最喜歡吃他做的玉子燒。
義勇沒有搭話,只是安靜地聽著。他那總是只有鍵盤敲擊聲的王國,第一次,被另一個人的、充滿溫暖的過往故事所填滿。他發現,自己並不討厭這種感覺。他甚至會在炭治郎說到有趣之處時,嘴角浮現一絲連他自己都未曾察覺的、極淡的笑意。
他開始做出一些微小的、近乎無意識的改變。
他會在炭治郎忙碌時,主動為他倒上一杯麥茶,放在中島檯上。
他會在炭治郎清洗碗盤時,默默地站在一旁,將洗好的碗接過來,用乾布擦乾。
他們的互動,像一場沉默的雙人舞。不需要言語,卻充滿了默契。
炭治郎也一樣。某天來的時候,他帶來了一盆小小的、翠綠的薄荷盆栽。「富岡先生家的廚房太漂亮了,」他有些不好意思地說,「我覺得,有一點綠色會更溫暖!」
他將那盆薄荷放在了廚房的窗台上。那一點小小的綠意,竟讓整個冰冷的空間,瞬間多了一絲鮮活的生氣。
義勇看著那盆薄荷,沒有說話。但他知道,自己的堡壘,不僅是被攻破了,甚至還被對方溫柔地、一點一點地,裝飾成了他未曾想像過的、溫暖的模樣。
他習慣了。
他習慣了每天傍晚的門鈴聲,習慣了空氣中瀰漫的飯菜香氣,習慣了餐桌對面那個人吃飯時幸福的表情,甚至習慣了,聽著對方興高采烈地,跟他分享著他自己作品的讀後感。
這份習慣,像溫水煮青蛙,舒適得讓他幾乎忘記了,這一切,都是有期限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