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週一的傍晚,6點多,F大附近的楓林四村社區,57號樓401室,手機的鈴聲響了起來。
說不得站在廚房,看了看面前咕咕作響的湯煲,右手放下了湯勺,伸進褲子口袋,拿出了手機。
那是一個陌生號碼,但他還是接了。
“喂,你好。”
說不得是個醫生,日常早睡早起。
7點多起床,吃早飯。一般是超市買的吐司麵包和牛奶。
8點出門,買一份早點,帶給自己助理,有的時候是裹著肉鬆的糍飯團,有的時候是雞蛋灌餅。步行一段路,8點20到達自己的診所。
8點半診所正式開門。
每天5點半下班,再步行回到家,休息片刻開始做晚飯,繁簡視心情而定。
吃完晚飯,刷鍋洗碗,看看電視劇,在手機上刷一會兒Talks和Square,看看今天的社交媒體上都有什麼有意思的東西。一周喂兩次流浪貓。
如果沒有人撥打他印在診所玻璃門上的手機號碼,那麼一個平常的晚上又過去了,11點之前上床睡覺。
雖然不至於像康得一樣準時得可以讓人家來對表,每天的行動最多也不會相差10分鐘。
週末兩天都只上半天班,其餘時間可能用於去超市大採購、研究新菜譜、刷地板。
偶爾被周顛拉去泡吧,但是從來撐不到午夜以後,而且還會第二天整天精神萎靡不振。
這個社區離他的診所不遠。
房子兩室一廳。房子和社區一樣,年紀比較大。房主當年的裝修就比較簡潔,四白牆壁,近幾年重刷過一次,還算挺乾淨。家電和傢俱都是房東配的,也還齊全。浴室不滲水,客廳臥室採光都不錯。陽臺上擺著自己養的盆栽,看起來一片鬱鬱蔥蔥。
這個房子,是他的病人給介紹的。房東是那個病人的親戚,自己出國去了,人比較好,也不缺錢。所以房租一開始定的就不貴,也好幾年都沒有漲。
社區距離F大前門不遠。這附近有好幾所大學,大學的周邊,各類商店、消費娛樂場所,自然應有盡有。以萬為單位計算的年輕人,他們的消費力豈可浪費、不充分利用起來?所以,購物也很方便。
總之,一切都還過得去。
他之前的合租室友剛剛換了一份工作搬走,空出一間臥室來,說不得正在盤算找新室友。
招租資訊已經放出去一周,電話接了若干,要不就是說不得覺得來人不合適——比如還在讀書的小情侶、一眼看起來就很邋遢的死宅男、特別挑剔特別龜毛的女生。要不就是對方不肯租長期,只想租個三月半年的。反正就是合適的合租者還未出現,這讓說不得有點苦惱。
2.
說不得說完“你好”,對面有一秒鐘沒有聲音。說不得懷疑自己的手機是不是又壞了,“喂?”
這時響起一個男性的聲音:“你是說不得?”
“是的,請問你是……?”
“你在F大前門附近的房子,找合租人?”
“對啊,你是想租房子嗎?”
“房子情況能介紹一下嗎。”
說不得於是介紹了一遍。
房子兩室一廳,家電傢俱都非常齊全——可以拎包入住。
社區附近十幾條公交線路——交通便利。
附近菜場、水果店、開鎖修傘一應俱全——生活方便。
最近的派出所步行只有兩分鐘——治安良好。
而分攤月租只要多少,這個價格,附近應該是再找不到了。
對方又問:“空著的那個臥室朝向哪個方向?”
“朝北。”
“那麼窗簾夠厚麼?”
說不得覺得這個問題實在是顯得詭異:“……應該夠……吧?”
對方問了詳細地址,就道:“明天你什麼時候在?我可以過來看房嗎?”
“晚上6點以後。”
“好。明天,週二,晚上7點見。”
說不得掛斷電話,覺得怪怪的,為那個人說話時的語氣。
3.
第二天傍晚,人果然就殺上門來了。說不得剛進門沒多久,今天煲的老鴨湯剛端上手,就有人敲門。
來人是個高而瘦的男性,其實大約並不算真的異于常人的高,然而高和瘦是互相映襯的。半長的頭髮,白色T恤,灰色牛仔褲,運動鞋。牛仔褲可能是穿得久了,洗得有些發白。
他開口有種冷淡的禮貌:“你好,我昨天傍晚給你打過電話,預約來看房。”
“哦,進來吧。”
那人進門,四處略看了看。
“空著的那間臥室在東北方,冬天曬到陽光時間太短,可能會有點陰冷。”
說不得聽著他說話,老實答道:“是。”已經覺得這可以算作眼毒了。
那人對其他不加臧否,回到客廳瞄了一眼陽臺那一排盆栽和廚房各色廚具,加問了一個問題:“不上班的時候,你在家做什麼?”
“做菜,看看電視和電影,讀讀書,有時候打遊戲。”
“OK。明天我可以搬進來?我房租給你,你給房東?租金付三押一?水電網費平攤?我想,應該要換一個加厚的窗簾。”
說不得沒想到對方剛才還在挑毛病,轉眼就二話不說就要付租金了,忙道:“等等等等!”
“有什麼問題?”
“你是幹什麼的?我是說,你的工作。你什麼職業?”
“畫畫。”
“畫畫?”說不得道,“你是搞美術的嗎?油畫,國畫什麼的?”
“不是。我大部分時候是在電腦上畫畫。有時也做一點別的。我待在住所的時間比較多,所以需要安靜的環境。”
“你抽煙麼?”說不得問。
“不。”他又加了一句,“朋友很少,幾乎沒有客人來訪,沒有應酬,不養寵物,衛生習慣良好。”
“你是打算長期租住?”
“我不喜歡搬家。還有什麼問題?”
“……沒有了。”說不得看著他,問不出更多的問題。
“很好。”那人道,“房租付三押一是吧,怎麼轉給你四個月的租金?”
說不得:“……沒關係,你還是明天過來的時候再說吧。”
“就這樣說定了。”那人轉身出門,忽然又回過頭來,“忘了自我介紹,我叫韋一笑。明晚7點見。”
就這樣,說不得沒有商量餘地,多了一個不知道從哪裡冒出來的室友。
對於這一事實,他認真思考了一分鐘,在對方離開之後。
那人並沒有跟他簽租房合同呢。
4.
第二天,韋一笑如約搬進來。他東西不多,就一個行李箱。說不得忍不住想,這樣一年搬十次家其實也沒有問題吧。
他搬進來之後,說不得就覺得有點怪。
白天說不得要上班,當然不知道韋一笑在家裡幹什麼。可是他回家之後、睡覺之前,早上起床之後、出門之前,這幾個小時之內,他好像也沒有看見過韋一笑幾次。
準確地說,韋一笑搬進來這幾天,總共就沒有跟他說過幾句話。已經發生的對話,全是這種類型的:“wifi密碼是什麼?”“我可以把牙刷放在這裡嗎?”
“整天工作,也不至於連飯也不見吃啊,難道是在修道辟穀?”說不得看了看那間臥室關著的房門,門後面沒有任何聲響,簡直要懷疑這個屋子裡只住著他一個人了。
但是冰箱多出來的食物,廚房水池邊多出來的牙刷和漱口杯,浴室裡多出來的毛巾、香皂、洗髮水,足可證明這屋子裡還有另一個大活人。
週五下午5點半,說不得剛剛出診所的門,周顛興沖沖地打電話來了:“今晚咱們去通宵泡吧?”
說不得馬上退避三尺:“你饒了我吧。你女朋友是不是又出差了?看你開心得跟囚犯放風一樣。”
“去你的!你整天窩在家裡,不無聊?來,跟我去泡吧,增加活力。”
“免了。通宵要我的命,我周日還要出去……”
“相親!”那邊笑嘻嘻的兩個字衝口而出,“來,總結下你怎麼淪落到去相親的!”
說不得一頭黑線:“你那是運氣好。碰見意趣相投的人,還恰好在心思單純、沒什麼功利心的年紀。泡吧你就不能找老彭和冷謙?”
“切!這兩傢伙哪有什麼週末啊,老彭每天都是吃飯喝酒應酬,冷面鬼更是忙得連看女人的時間都沒有,找他吃個飯,都能倒楣催地碰上急診室爆棚,給叫回去幫忙了,也就你閑!”
說不得道:“你去找別人吧,吃飯來找我。”他換了個話題,“我空的臥室已經租出去了。”
“什麼人?”
“一個又高又瘦的男的,頭髮有點長。他說自己大部分時間呆在家裡畫畫,可我好幾天都沒怎麼看見他啊。簡直跟鬼一樣,看不見的存在。想想有點彆扭……”
“那傢伙是不是姓韋?”
“嗯?你怎麼知道的?”
周顛奇怪道:“那傢伙沒有跟你提到我?那你究竟是看在誰的面子上,讓這麼討厭的一個人住進去的?!”
兩分鐘後,說不得終於搞清了來龍去脈。
原來周顛同學,一如既往,又一次做事亂七八糟。一邊口口聲聲說看對方不順眼,一邊仿佛又覺得把對方塞給自己老友,做個分攤房租的合租人,也足夠合格。
周顛道:“你還能怪我不成?明明是你自己同意的。你當時怎麼不盤問盤問他的作息和生活習慣?”
說不得只能無語,終止討論:“……我到家了,你自己慢慢想怎麼打發週末吧。”
他掛了電話,輕聲自言自語:“我當時為什麼,沒有多問幾句呢?”
這天的晚飯,他做的簡單。涼拌菠菜、四喜烤麩、番茄燴毛豆。
吃完飯,他有點困,打個哈欠,把最近的髒衣服收拾收拾丟進洗衣機,然後洗碗刷鍋。之後看了兩集當下熱播的都市言情劇,一看鐘已經10點,把衣服從洗衣機裡撈出來晾完,就洗澡上床睡覺了。
5.
第二天週六。說不得睡到稍晚才起床,窗外陽光明媚,正是五月中旬的一個好天。
他上午去診所上了半天班,然後和助理互相道別,告訴她周日自己有事,診所明天上午就不開門了。他離開診所,不先回家,去了F大前門的大型超市,打算買上一堆食材,回家去料理它們。
超市里有一半是附近的居民,還有一半就是大學的學生,個個如花年華。超市不知道搭錯了哪根筋,放了一首多年以前的老情歌,害得說不得又想起自己的大學生涯,隱隱惆悵。
一個人做飯,一個人吃飯。洗了碗,收拾好廚房已經1點多。之後他就一直坐在沙發上,打了一會兒手機遊戲,又刷了一會兒Talks和Square,然後打開電視,頻道從0一直調到50,再從50一直調到0——無聊。
牆上的掛鐘,指針移向了2點整,說不得聽見另一個臥室房門開的聲音。他轉過頭去,看見韋一笑從房間裡出來,面無表情地經過餐廳和廚房,走進了浴室。
說不得油然而生一種——見鬼——的感覺。
浴室的水聲嘩嘩地響了十分鐘之後停了,片刻後韋一笑帶著濕漉漉的頭髮重新出現,神情比剛才活泛多了,看了看坐在客廳沙發上發呆的說不得,漫不經心地打了個招呼:“早。”
說不得默默地窘了。真是好早啊!
再一想,這傢伙好像起床低血壓嘛,剛起來,簡直跟電量不足似的。
這邊韋一笑卻不管說不得在想什麼,徑直開冰箱拿出一大塊雞胸肉、兩棵生菜、一個雞蛋、一束麵條,下廚房了。
這間房子的原格局,廚房就是開放式的,與客廳之間沒有完整的牆體阻隔。餐桌就放在廚房和客廳之間,從客廳就可以看到廚房全部。這種廚房比較適合西方的家庭,因為西式烹飪很少爆炒,廚房沒有大量油煙,於中式烹飪就萬萬不合,所以說不得住進來之後,煲湯多,油爆蝦之類的就做得少。
現在說不得就坐在客廳裡,看韋一笑把雞胸肉和生菜一一下鍋,看了一會兒,他道:“水煮一切,的確是很方便。你經常這麼做飯?”
韋一笑已經把麵條和雞蛋也下了鍋,回答道:“這是除了泡麵之外最快最省事的選擇了。”
說不得不以為然:“速凍水餃也很快。”而且水餃應該會比水煮一切更好吃一點,不至於那麼寡淡。
結果得到了某人非常嚴肅的回答:“錯。速凍水餃比這慢。”
說不得:“……”
沒多久之後,面就上了桌。說不得遠遠看了一下,別說,還行。生菜碧油油,雞蛋心是黃澄澄的半流體狀,雞胸肉似乎也沒有煮得太老,韋一笑撒了一點鹽和胡椒粉,開始吃他的“早”飯。
說不得從頭看到尾,得出結論:眼前這傢伙奇懶無比,生活品質有夠差勁,但至少不會把自己餓死。
他想了想又道:“你不想在做飯上花時間,也可以叫外賣嘛。”
“我不喜歡等。”
這也的確是一個不叫外賣的充分原因。
說不得對這個新室友謎一樣的作息時間,還是充滿了好奇,忍不住又問:“你現在才吃第一頓飯,晚飯是不是要晚上很晚才吃?”所以他才會每天睡覺之前,都看不到韋一笑的人。
韋一笑看了他一眼:“這關你什麼事?”
說不得只好笑了笑。
6.
一隻碰上夜梟的雲雀也不會比說不得更困惑了,兩種動物,生活在同一個空間的卻很少能夠碰見,就像他和韋一笑。
其實說不得更想說:“你放在冰箱裡的食物種類不夠多,你天天這樣吃,不會營養失衡嗎?”但他跟對方又不熟,只好先咽了下去。
這邊韋一笑已經吃完了“早”飯,洗碗刷鍋,收拾東西。他收拾完畢,鍋碗潔淨,刀勺歸位,地板光可鑒人,廚房整齊得像沒有用過一樣。
說不得看了看鐘,從韋一笑踏進廚房到現在,沒有超過30分鐘。
吃過飯,韋一笑看了看窗外,拿了書、紙、筆,搬了一張椅子,準備到陽臺上去。
“在陽光下看書寫字對眼睛不好。”
韋一笑回頭看了說不得一眼:“我是去曬太陽的。”
說不得看著他往陽臺的椅子上一坐,放鬆了四肢身體,懶洋洋地看了一會兒天際,把書蓋在臉上,好像睡著了,也不知道他是真睡還是假睡。
下午5點之後,太陽西斜,雖然剩下的陽光依然燦爛,陽臺已經大半在陰影了。
說不得去收被子的時候,發現韋一笑不知什麼時候已經把臉上的書拿了下來,用鉛筆在白紙上畫了若干粗線條的草稿,他只能看出大概,人物的輪廓,有肢體有姿勢,但是還沒有五官表情。
太陽下山了,韋一笑收拾東西站起來:“回去幹活了。”
“真是……奇怪的人啊。”說不得想。
晝行性的動物真難以理解夜行性的動物,因為不理解,所以好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