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晨醒來,天光幽微,冷氣已定時關機,只剩瘦弱的電扇靜靜轉著。我起身,發覺才六點多,便決定繞附近走走。下到一樓,空氣汙濁悶熱,趕緊拉開窗簾,敞開窗。把尼特的籠門抽起,他快速往廁所的方向跳去。夏日豔陽發威前,天地披著一件霧藍羽織。沁涼的溫度,隨意的步伐,我沿著潭邊走,不少老人已拿出籐椅坐在家門口,競選送的扇子在手上輕揮,水潭不時出現點點漣漪,向外擴張,反覆消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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兜轉了一圈回到家,冰箱裡沒有為省時間而前一天就泡好的咖啡。我走到廚房,抽了張濾紙,攤開在錐形的濾杯上。從保溫壺中擠壓出熱水,細小的水流慢慢將棕色的濾紙浸濕,把咖啡豆裝進手搖磨豆機裡,一圈一圈聽著乾豆被輾成齏粉的聲音。把咖啡粉倒入濾紙裡,催眠似地用水柱繞圈,黑色漿液不斷被濾出,被倒進馬克杯裡。手裡端著清晨的香氣,吃幾片餅乾,靠在椅子上一面讀《世界末日與冷酷異境》,一面啜飲。至杯內見底,時鐘的短針才剛悄悄劃過九點。我走上樓,打開電視,從youtube的稍後觀看裡選了部約一小時的影片,套上頭帶,穿上襪、鞋,啟動健走機,同時開始撥放。影片的標題是〈公視主題之夜SHOW - 別再叫憂鬱患者看開一點〉裡面的引子是一部荷蘭的紀錄片〈Between Life And Death 〉,片中導演將憂鬱症患者及癌症患者配對成組,一邊是能活不想活,一邊是想活卻得死。藉著光譜兩端相互交流,觀察會有什麼樣的化學作用。
接著吃午飯,回到房間後打開冷氣,抱抱已經喬好曬太陽的位置,瞇著眼享受。滑了一下手機睏意來襲,爬上床睡了長長的午覺,醒來差不多五點。若照平時我的一天現在才開始,而此刻卻在床上舒服地躺著。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氣,覺得這才是人該過的生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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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是病假的第二天,星期五。因為週一不適感又突然襲來,但為了週二要交的報告,用意志力苦撐了過去,想哭,但躲進廁所卻流不出一滴淚來。週三上午主持完安全巡檢,護著快碎掉的自己逃離公司,臨時請了兩天半的假。這是我第一次因為這個症狀請這麼長的假,公司要醫師證明,於是我到身心科診所,向醫師說明了情形。
過去我問醫師我是什麼病時,醫生總說是「自律神經失調」,和遺傳有關。後來聽某個podcast裡面來賓說,因為人的心理樣態龐雜,來就診的問題真的千奇百怪,不能輕易斷定是什麼疾病。所以除非是很典型的症狀,不然一律告訴病患是自律神經失調,也省得病患亂想。
要開證明的時候醫師跟我說,自律神經失調在健保中沒有相對應的代號,所以會以我主要就診的情況來開立證明。回到櫃台,拿到證明,病名欄寫著「睡眠障礙及憂鬱症」雖說從高三就陸續開始有相關情形出現,早知自己八九不離十了,但當這件事被具有公信力的第三方宣判,不再只是自我感覺,這個事實還是令我一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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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什麼不把這些陽光、水、空氣讓給那些更想活著的人呢?」我想起昨天影片裡來賓說的話,很長一段時間以來,我也是這麼想的。但後來,每天被工作強暴,我連產生這個念頭的餘裕都失去了。每早滑著多鄰國,到七點二十分到三十分之間,我要在腦袋裡找一萬個理由讓自己今天忍住不要請病假。
「都到這種程度該換了吧?」我找堂哥聊天的時候他篤定地說,身邊的家人、朋友也都一面倒地勸退。但我心裡的不安從未平息,我仍貪戀現在這個職位的薪資福利,和友善的同事情誼。誰知道去下一個地方會不會更糟呢?還是我僅是職業倦怠?到了下一間公司做了兩三年就再來一次?
禮拜一進公司,立刻去找管理部和製造部的副理。他們倆是我覺得公司裡能力最強,腦袋也最清楚的人。後來他們各跟我談了兩個小時。
管理部的副理說「如果這樣的環境對你來說有毒,我勸你直接離職,不要想著調單位事情就會變好。但離職之前要先考慮,你是不是真的想踏入其他領域?還有這份工作的經驗能為你的下一次應徵爭取到什麼優勢?因為這些爛人破事每個地方都會有,真正要看的是這份工作帶給你的價值及成就感能不能讓你撐過那種心理狀態。」
而製造部的副理說「我覺得換工作要等你的下一份工作的offer跟現在的職位有一個gap出來再去想要不要跳的問題。他講話你就當狗在吠就好了啊。現在你已經知道他是為了挑剔而挑,就做六十分給他就好了。如果開完會你覺得心裡很火,東西丟著,戴上帽子下去現場走走,找人喇咧,反正巡廠本來就是你工作的一環。沒人敢說什麼。等你心裡燒得沒那麼旺了,再上來先處理其他的東西,他派的就放著,反正時間快到再敷衍一下就好。」
我的意念無力地在兩方擺動,演算法開始推給我一大堆有關職業倦怠、萎靡、提不起勁一類的新聞和影片,我一部部都看了。上班時和chatgpt聊天,他把那段聊天取名為「分享失落感」。不論我說什麼,他總說我是正確的,並問我需不需要更進一步的建議?我自顧自地輸入,他不厭其煩地回覆。就在他一次又一次詢問我有沒有進一步擬定計畫的需求時,我感到厭煩,接著輸入。
「你頂多只能用文字陪我,但現在我需要的,是一個真正的擁抱。」
不知是爛筆電又卡頓,還是他背後的思考模型正在轉換運算模式。在那三個點還停留在對話框時,我關掉瀏覽器,打開excel,繼續我未完成且百分百準備被罵的工作。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