信任斷裂：戰場的重新定義
過去數十年，稀土一直是全球高科技產業鏈中隱晦而關鍵的一環。然而，隨著地緣政治緊張加劇，特別是中國於10 月9 日發布了史上最嚴的稀土管制令，加強稀土出口管制，這一領域已演變為中美戰略競爭的核心。此舉標誌著一個根本性轉變：全球供應鏈長期存在的脆弱「信任」已徹底斷裂。
這場衝突的本質，已超越貿易爭端，成為一場圍繞國家安全與技術主權的深刻對決。中國試圖將其稀土主導地位「武器化」，以作為向西方施壓的籌碼，卻引發了不可逆轉的反作用。美國及其盟友已將稀土供應鏈提升至國家安全層級，正以「戰時規格」的決心和資源，啟動一場產業鏈重構。
外界曾普遍預測，美國擺脫對中國稀土的依賴至少需要十年。此觀點嚴重低估了美國應對國安威脅的動員能力。由「信任斷裂」催生的緊迫感，正驅動美國以超常規模式加速建立獨立的平行供應鏈。個人認為：美國的全面反擊，有可能在2至4年內有效瓦解中國的稀土扼制能力，從根本上改變全球權力格局。「稀土」的誤解：一場加工處理的危機
稀土並不稀有但難處理
首先必須釐清：稀土（Rare Earths）其實並不稀有。這場戰略競爭的核心，並非資源儲量稀少，而是能以經濟、環保且有效率方式進行提煉分離的工業能力，而開採與提煉目前集中在中國。
從地質學上看，釹（Neodymium）等關鍵稀土元素的地殼豐度甚至高於銅、鉛等常見金屬；「稀有」一詞源於早期發現時難以分離的歷史，而非儲量，18世紀末首次發現這些元素時，它們以氧化物（當時被稱為「Earths」）的形式存在於稀有的礦物中，且難以分離 ，或許Rare 在這邊翻成「難得到的」會更貼切。
稀土處理真正的挑戰在於「提煉」與「精煉」：稀土礦石中的十幾種元素化學性質極為相似，將它們逐一分離是個複雜、高成本且高污染的工業過程。
中國的「中游壁壘」
數據清晰地揭示了中國的戰略優勢所在：根據美國地質調查局（USGS）的最新數據，2024年中國的稀土礦產量（以稀土氧化物當量計算）為27萬公噸，約佔全球總產量39萬公噸的69% (詳本文附註)，雖然這一比例極高，但也不到絕對壟斷的地步；然而，一旦進入分離與精煉環節，中國的市場份額便急劇攀升至近90% 。
中國的壟斷地位，建立在對產業鏈中游——提煉與精煉環節：這意味著，即使是美國本土開採的稀土精礦，過去也必須運往中國進行最關鍵的處理。
中國之所以能構築起如此堅固的「中游壁壘」，其背後是長達數十年的國家級戰略佈局。在西方國家因日益嚴格的環保法規和高昂的合規成本而逐步退出高污染的稀土分離產業時，中國憑藉相對寬鬆的環境標準、低廉的勞動力成本以及大規模的政府補貼，承接了全球的產能轉移 。稀土分離過程會產生大量含有酸、重金屬甚至放射性物質（如釷和鈾，常與稀土礦共生）的廢水、廢氣和廢渣 。中國以犧牲局部環境為代價，換取了在這一戰略產業中的全球主導權。這種主導地位並非源於地質上的天賦異稟，而是一項精心策劃的、以巨大環境成本為代價的工業戰略的結果。
稀土產業鏈五個關鍵階段
完整的稀土產業鏈可大致分為五個關鍵階段：
- 採礦（Mining）：從礦山中開採出含有稀土元素的原始礦石。
- 選礦/濃縮（Concentration）：透過物理或化學方法，將原礦中含量僅為幾個百分點的稀土富集，形成稀土氧化物精礦（REO concentrate）。
- 分離/精煉（Separation/Refining）：這是技術壁壘最高、污染最嚴重的環節。利用複雜的溶劑萃取或離子交換等濕法冶金技術，將混合的稀土精礦分離成單一的高純度稀土氧化物（REOs）。
- 金屬還原（Metallization）：將分離後的稀土氧化物還原成稀土金屬。
- 合金與製造（Alloying & Manufacturing）：將稀土金屬製成合金，並加工成最終產品，如永久磁鐵。
高純度精煉的挑戰
以目前的技術，舉個例子來說，永磁磁鐵使用中國精練的99%高純度稀土的釹鐵硼（NdFeB）永磁體可能效率可達99%，但西方目前的大量產製能力可能只能提煉到95~97%，因此同樣拿來製造磁鐵，磁力較弱的結果，造成電能轉動能的效率有差異，因此車子或相關機械的速度及產品用電效率也會有落差，一般的民用品影響較小，重點是在高階產品會產生關鍵差異，尤其是在軍工國防與高階電動車等相關領域。有點像是台積電之於Intel、三星，很多高階半導體技術後者其實都有，但關鍵是良率；而中國與西方的稀土技術目前差異，並非西方完全無法精練，關鍵在於大量精練時的純度，是需要實際處理後摸索產生的細節控管Know-how，是一種不斷嘗試才能產出的工程實務。
因此，西方世界要打破壟斷，挑戰並非尋找新礦源，而是重建本土的加工處理能力。
實體科技的心臟：稀土為何決定強權命運
稀土是21世紀的「工業維生素」，其最具戰略價值的應用，集中在製造釹鐵硼（NdFeB）永磁體。這種世界最強的磁鐵，能讓馬達和發電機更小、更輕、更高效，是電動車、風力發電機與工業機器人的核心。
釹鐵硼磁鐵主體的稀土元素，是屬於輕稀土（Light Rare Earths, LREEs）的釹（Nd）和鐠（Pr）。這兩種元素相對豐富，構成了稀土磁鐵市場需求的絕大部分。
然而，標準釹鐵硼磁鐵耐熱性較差，這也凸顯了重稀土（Heavy Rare Earths, HREEs）的戰略價值。在磁鐵中添加少量的鏑（Dysprosium, Dy）和鋱（Terbium, Tb），能大幅提升其耐高溫性能，使其在攝氏200度以上的極端環境下保持強大磁性。
這種耐高溫特性對軍事應用不可或缺：
- 飛彈與精確制導武器：確保舵機控制系統在高速飛行的高溫下可靠運作。
- 先進戰機：如F-35戰機，其雷達、電子戰與飛控系統需使用超過400公斤的耐高溫稀土材料。
- 海軍作戰平台：阿利·伯克級驅逐艦的宙斯盾雷達系統，若無稀土磁鐵將「無法運作」。
中國多次將出口管制指向稀土，近期更精準地指向鏑、鋱等關鍵重稀土，無疑是一次針對美國國防工業基礎的「外科手術式」打擊，試圖直接削弱美國最先進武器的生產與作戰效能。這也解釋了為何美國國防部會深度主導本土供應鏈的重建。
美國的反擊：「戰時規格」的供應鏈雙支柱
面對中國的威脅，美國採用了超越市場邏輯的「戰時規格」國家產業戰略，其核心是透過兩大支柱企業，快速催生一個能抵禦外部衝擊的本土供應鏈。
支柱一：MP Materials
作為美國唯一規模化運營的稀土礦商，MP Materials 公司已成為美國政府扶持的核心企業。2025年7月，美國國防部（DoD）與MP Materials達成了一項公私合作夥伴協議：
- 直接注資與股權持有：國防部向MP Materials直接投資4億美元購買優先股，並獲得認股權證，使其成為該公司的最大股東之一，持股比例約15%。此外，還提供一筆1.5億美元的專項貸款，用於加速其重稀土分離能力的建設 。這相當於國家直接承擔了企業的戰略發展風險。
- 長期採購與價格保證：協議中最具戰略意義的部分，是國防部承諾了一項為期10年的NdPr氧化物價格下限保證，定為每公斤110美元 。同時，國防部還簽署了為期10年的承購協議（offtake agreement），承諾購買MP Materials未來新建的「10X工廠」所生產的100%磁鐵產品。該工廠預計於2028年投產，年產能將達1萬公噸 。
這項價格保證機制是反擊策略的「殺手鐧」。它徹底瓦解了中國最主要的經濟武器——價格戰，確保未來無論中國如何低價傾銷，現在配合美國政策的MP Materials 都能穩定運營與擴張。在強力支持下，MP Materials 的輕稀土（NdPr）產能有望在2026年前後滿足美國內需，其重稀土分離設施也預計在2026年後投產。
支柱二：戰略冗餘 Energy Fuels
為避免單點故障，Energy Fuels 構成了第二支柱。該公司主要處理重稀土含量更高的獨居石（monazite），提供了關鍵的原料與技術多元化。其位於猶他州的工廠已具備輕稀土分離能力，並計畫在2026年建設重稀土（Dy, Tb）商業化產能，其潛在產量足以滿足美國國防與工業的大部分需求。
綜合兩大支柱的進展，美國正走在一條明確的道路上，預計在2026至2028年間，其本土的輕、重稀土產能將基本實現自給自足，徹底擺脫中國的戰略箝制。
全球同盟：超越國界的風險分散
美國的策略並非孤立進行，而是聯合盟友打造一個多元化的全球稀土供應網絡。
- 澳洲：擁有全球除中國外唯一的垂直整合生產商萊納斯稀土公司（Lynas）。在美國國防部資助下，Lynas 正在德州建設分離設施，直接融入美國供應鏈。
- 歐盟：全面的《關鍵原材料法案》（CRMA）從法律上強制要求成員國實現供應多元化，規定到2030年，任何單一第三國的供應量不得超過年消費量的65%。這為美、澳等非中國生產商創造了確定且持久的市場需求。
- 日本：技術與資本的先行者。 作為最早在2010年就體驗過中國稀土武器化切膚之痛的國家，日本早已採取「多管齊下」的策略。一方面，他們是澳洲萊納斯（Lynas）最重要的早期投資者與長期客戶，透過提供資金與承購協議，為非中國供應鏈的建立提供了關鍵的「需求拉力」。另一方面，日本憑藉其在材料科學與高端製造的領先地位，大力投資於降低重稀土用量的磁鐵技術、高效的回收系統（城市採礦），以及開發無稀土替代材料，從技術層面釜底抽薪。
- 加拿大：加拿大同樣擁有豐富的稀土資源，並正在成為全球供應鏈多元化佈局中的一個新興節點。雖然加拿大的加工能力仍在建設初期，但其豐富的礦產資源和穩定的政治環境，使其成為未來西方世界稀土供應的重要潛在貢獻者。
因此，透過整合美國的政策驅動、澳洲的成熟產能、歐盟的市場立法，以及日本的技術創新與戰略投資，西方世界正形成一個各司其職、相互增強的多層次供應生態系統，旨在徹底終結對單一不可靠來源的戰略性依賴。
長期賽局：以創新永久化解威脅
除了重建供應鏈，美國及其盟友的長期目標是透過技術創新，永久化解供應鏈武器化的風險。
- 循環經濟：從廢舊電子產品中回收稀土的「城市採礦」正成為戰略重點。先進的回收技術能高效回收高純度稀土，比新建礦山更快地建立戰略儲備。
- 尋找替代品：最徹底的解決方案是開發無稀土的高性能磁鐵。在地緣政治壓力催化下，全球對氮化鐵（Iron Nitride）、四方鐵鎳（Tetrataenite）等替代材料的研發投入空前高漲。一個深刻的戰略悖論正在顯現：中國越是試圖武器化其壟斷地位，就越是激發全球去尋找淘汰稀土的技術路徑。
武器的終結，競賽的開端
或許中國將稀土武器化的決定，是一次嚴重的戰略誤判，這樣子的貿易信賴的崩毀，催生了一場由國家力量深度介入的「戰時規格」全球供應鏈重構。
另外長期流傳的「美國需要十年才能擺脫依賴」的論調可能已過時。一個更緊迫的時間表已經浮現：個人認為到2028年，美國將在其稀土全產業鏈上基本實現戰略自主，甚至在2026年底美國的核心關鍵產業將已經有一定的自主能力。屆時，中國的出口管制牌將在很大程度上失去威懾力。
更重要的是，競爭的性質已從資源控制權的博弈，轉變為圍繞技術創新、循環經濟與材料科學的更高維度競賽。戰場已從礦山轉移至實驗室，中國可能也發現稀土武器正在緩步失效，在本文發布的時間(2025年10月27日)，美財長也發布中國將延後稀土管制換取關稅減免，但全球圍繞關鍵材料的戰略競爭才剛拉開序幕。
附註
全球稀土礦產量（2023-2024）
下表根據美國地質調查局（USGS）發布的《2025年礦產品概要》數據整理，展示了全球主要稀土生產國的礦產量（以稀土氧化物當量REO計算）。
PS：本數據為礦產量或開採量，並非蘊藏量。
資料來源：U.S. Geological Survey, Mineral Commodity Summaries, January 2025 。 註：(e) 為估計值。中國數據為官方生產配額，不包括未記錄的產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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