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值蘇府王爺聖誕的三天酬神戲（10/28 到 10/30，29 號九月初九重陽節是正日），這次我跟往年一樣，也來淡水油車口忠義宮追一心的夜戲。但當下都已經要 8 點半了，我搭乘的紅26，卻仍卡在中正路的車陣中緩慢行駛。我無奈地看著車輛塞在紅燈前，愈來愈好奇當晚的戲文演什麼；等到公車終於停靠「油車口」（Iû-tshia-kháu）後，我收拾焦躁的心情下車，並往蘇府王爺廟快步前進，面對戲台下掛著的黃色塑膠板一瞧 ——
今天演《柳家店》！！！
儘管這齣外台名劇在南北二路上演的紀錄不計其數，但不同劇團的每一次演出，對我來說依然是獨一無二的。《柳家店》又名《刀斧手的祕密》（「刀斧手 to-póo-siú / tshiú」即劊子手之台語）、《陰陽界》。故事大致講述太保覺羅氏倚仗權勢，在地方上做私賣鴉片的勾當；一日，他為鴉片生意，刻意為難有買賣糾紛的洪員外，並欲強娶員外之女蓮心，幸遇四川當地「柳家店」的大夫柳建成路見不平，替洪家父女解圍、趕走覺羅太保，卻也讓太保對柳建成懷恨在心，種下加害念頭的種子。
洪家小姐蓮心與柳建成情投意合，在彼此家長一番商議後，兩人結為連理。洪父後悔自己吸食鴉片的行為，決定自首並揭發覺羅太保的罪行，以免更多鄉里百姓沉淪毒品之苦。不料太保受到知府假傳上級意思的庇護，依舊逍遙法外；後來太保至知府府中作客時，趁人不備，徑直闖入十三姨太房內強暴，導致她被摧殘羞辱，深受刺激失心瘋。
知府不堪愛妾在大庭廣眾下失態，趕緊命手下杜明尋訪醫者。由於柳建成擅長針灸，於是被請至知府家裡為姨太治病。他一邊口頭安撫姨太的心緒，一邊取蠟燭火為針頭加溫；精細算準長度後，插進她的頭頂，讓姨太昏睡，並強調此針須維持固定時間，才能保證拔除後姨太恢復神智。若不慎提早動到針的深淺，那麼她便必死無疑。
留在知府家的覺羅太保躲在房外；他本就沒忘記昔日與柳建成的恩怨，偷聽到這段話後，更是盤算如何下手，免得十三姨太清醒來，說出太保摧花的經過。柳建成拿出一張藥方讓知府請人抓藥，並提醒藥的份量不得失一分一厘。在等待姨太復原期間，杜明跪求柳建成，先隨他回杜家醫治其親眷的眼疾；柳建成不忍杜明苦苦哀求，心想來回時間趕得上姨太醒轉，便與杜明暫時離開府邸。這給太保有可乘之機，再度潛入房中，把長針活活釘入十三姨太腦中，導致她當場死亡。柳建成雖順利治好杜明親人長久以來的眼疾，兩人回去知府邸後，卻看到姨太倒斃房內；知府見狀，認定柳建成施術有誤害得姨太身故，將他押上公安用刑審問。柳建成受不了挨棍與夾手指的折磨，只好忍痛寫口供招認，是他未全程在旁顧守姨太，才會造成後果。知府一怒之下，判柳建成殺頭誅罪（sat-thiô tsu-tsuē），命杜明為刀斧手，並上書至京城討得旨意，不日就要處決。
杜明深感愧疚，要不是他讓柳建成暫離職守，也不會引發一連串的變故。他進牢房與柳建成訣別，而柳建成也抱著最後一絲希望，請杜明助他回家與母親妻子團聚；無奈杜明職務微小，不能放柳建成脫逃，但杜家世代為刀斧手，流傳一套獨門的口訣心法，可讓受刑者的魂魄在人間多留七日時限。
行刑當天，柳建成依照杜明的囑咐，於第一聲通鼓作響時、手比蓮花指，二通鼓則雙腳踏八卦，三通鼓將臉朝家的方向、含淚大喊三次：「柳家店、柳家店、柳家店！」杜明舉刀砍去，柳建成隨即倒下；而他臨終前做的手法此時生效，一襲白袍、頸繞紅巾、手持黑傘，直奔故鄉柳家店 ……
柳母與蓮心婆媳，焦急思念柳建成歸來，還不知道他客死異鄉。有天，柳母突然見到兒子出現，滿心歡喜喚柳建成入門歇息，但柳建成說要從後門進來，又悄沒聲息出現在母親面前。柳母心想兒子出外奔波，讓蓮心端剛煮好的湯麵給丈夫；沒想到柳建成不只堅決拒絕食用，更將熱食翻倒灑落一地；柳母一氣之下，問兒子為何糟蹋食物，又渾身蒼白不對勁？柳建成知道自己的異樣已藏不住，只好以斷頭鬼的真面目示人，嚇得柳母與蓮心雙雙昏倒。柳建成無法再待下去，便託夢給母親妻子訴說冤屈，希望她們替自己控告申冤。
杜明不放心柳建成的去向，趕到柳家店確認情況。柳母與蓮心醒來之後，發現柳建成早已不告而別，又從託夢與杜明的敘述得知柳建成過世的真相，於是傷心之餘，決定往官員林則徐（Lîm Tsik-tshî）處告狀。林則徐執法仗義，命覺羅太保上公安對質，但狡詐的太保矢口否認販毒、接連害死十三姨太與柳建成的罪行。最終兩位亡者帶著極深的怨恨現身復仇，以追魂索命取代律法制裁；而覺羅太保在眾目睽睽下，因冤鬼纏身喪命，得到報應。
我人到達蘇府王爺廟現場的時候，已經錯過十三姨太（郭怡慧飾）的痟戲，說實在還滿可惜的😭 我從柳建成（孫詩詠飾）幫姨太施針治療的橋段開始看起；他捻著針頭緩緩插進去十三姨太的頭毛丸，並叮囑要等三個時辰（現代時間的六小時）：「毋是三點鐘，是三个時辰喔！」提醒對手演員們確切的時長。從覺羅太保（柯進龍飾）對十三姨太下毒手開始，情勢驟然惡化，註定悲劇收場。柳建成有幾首唱段，都在訴說他的心境轉變 —— 受審時滿腹委屈、以「二龍絞水」起身表達痛楚；深陷牢獄時，對個人生死充滿不安，欲責怪杜明（孫詩珮飾），卻又向他求救，終因杜明人微言輕，失去希望。絕望的柳建成，將重逢家人的一點可能，全賭在杜明傳授的口訣心法上，悲憤赴死。行刑那段戲當中，孫詩珮老師揮刀、孫詩詠老師轉身遁入傘下的動作幾乎同步，配合得超好👍
精心構圖的「活捉」戲結局
但我最難忘的是劇末冤魂復仇的站頭。柳建成的魂魄自柳家店離去後，再次出場活捉覺羅太保時，孫詩詠老師的兩眼周圍都塗上粗重的黑圈，就連鼻樑也抹上黑影；這算另類的煙燻妝嗎？😆
在孫詩詠以鬼妝示人之前，郭怡慧走著細碎的女鬼步伐，蒼白的面容上，有幾道象徵孔竅流血的淺淺紅痕，且將嘴唇畫成墨綠色，更添淒厲感。而柯進龍飾演的覺羅太保，因作惡多端，心虛地挽起兩名亡魂的水袖，作勢拭去臉上的汗水，猛然抬頭才驚覺身旁陰魂不散。直到整齣戲幾乎要收尾之時，孫詩詠和郭怡慧搭著彼此雙手，抓住對方的水袖，合力將柯進龍「框住」；三人看起來彷彿眼眶含著眼珠，只留中央者探出頭。就那麼一瞬間，孫詩珮快步上場，擋在柯進龍身前手起刀落；最後一幅畫面定格時，她持刀站在孫詩詠與郭怡慧之間，並高舉著紅布包裹的假人頭，由旁觀的團員們見證這一切，迎來落幕。
這次在蘇府王爺廟的「活捉」戲，講求一氣呵成；從演員們的站位、姿態，能感覺到這個版本經過編排設計，是可遇不可求的。雖然台上有三位角色，在劇終時都已毫無生氣，但反而展現出厲鬼復仇的力量。不知道以後演出，是否還會復刻同樣的構圖美感？只能且看且珍惜。
【主要演員與角色】
孫詩詠 - 柳建成
孫詩珮 - 刀斧手杜明
柯進龍 - 覺羅太保
郭怡慧 - 十三姨太
孫麗雅 - 知府 / 縣老爺（地方官）
羅碧蓮 - 柳母
陳韡慈 - 洪蓮心（柳妻）
翟珞安 - 林則徐
褚宥辰 - 杜明的妹妹
因人而異的細節
這齣戲的設定，像是人名身份、行為、服飾妝髮等，因口述講戲、戲台資源與演出時間限制，略有差異；比如：
- 此劇因涉及清末販賣鴉片的歷史背景，許多戲班都是以清裝戲演出。但也有以胡撇仔風格的服飾與一般古裝頭上場的；像一心版《柳家店》的角色大多是著漢服、梳漢式古裝頭，僅官員角色身穿清國式的頂戴補服。
- 男主角柳家店大夫柳建成，有版本另名「柳天順」（以下若無指涉特定情境，仍皆以「柳建成」稱呼男主角）。
- 刀斧手除了「杜明」之名外，亦有版本叫做「趙三」或是「白玉山」。另外，我翻閱台大戲劇系林鶴宜老師的著作《東方即興劇場 歌仔戲「做活戲」》下編作參考，其中第 204 頁記錄了同樣由一心戲劇團演出的早期版本；而刀斧手的角色名字，實為「屠明 Tôo Bîng」。因「屠明」在台語部份腔口中，與「杜明 Tōo Bîng」的口語變調結果，聽起來相同，因此若無文字紀錄，普遍會聽成「杜明」（以下若非指涉特定情境，提及刀斧手時，仍先以「杜明」稱之）。
有關「刀斧手」的讀音，其實如同「兇手 hiong-siú」，應為「to-póo-siú」，「手」音同「首 siú」。現今依然有演員保留此唸法，但不少人還是會將「刀斧手」直覺讀為「to-póo-tshiú」（即所謂的俗唸）。
而《臺日大辭典》還有收「to-hú-siú」，「斧」、「手」皆讀文音。但老實說以我個人的經驗還未曾聽過；現今是否有人會這樣說，有待田調佐證。
- 反派角色覺羅太保，在別的版本具備親王身份；全名則有「覺羅奇 Kak-lô Kî」、「覺羅池 Kak-lô Tî」等，名字用字的韻母相同，發音相似。
- 十三姨太在不同版本中，有「李寶珍」、「王嬌嬌」等名字。
- 包庇覺羅太保的官員身份，有時是知府，有時則是縣老爺，總之都是中下級的官員。
- 有的版本會安排杜明的母親失去視力，請柳建成醫治；但他的親人角色，也會隨著劇團成員編制不同而有改動。像這次 10/28 一心演出的版本，是由藝生褚宥辰飾演杜明的妹妹。
- 覺羅太保害死十三姨太的手法，除了將醫用針頭釘入十三姨太頭骨外，有的是闖入房中將她勒斃。
（但這樣會留下他殺痕跡）
- 有關刀斧手傳授柳建成保住魂魄的口訣心法與必用法器，像明華園天字戲劇團與春美歌劇團等，是「面向故鄉，跤踏蓮花，手捀（抱）八卦鏡，頭崁烏雨傘，大喝三聲『柳家店』」；一心版則是「手比蓮花指（tsáinn）、跤踏八卦，大喝三聲『柳家店』」。還有的是「手捀蓮花，跤踏七星」，接著再喊出三次「柳家店」與本名，方得回轉家鄉 ……
- 有些戲班，如鴻明歌劇團的版本，會在行刑後安排唱段，讓刀斧手一邊演唱，一邊替柳建成縫補身體與人頭，讓他維持完整軀體，暫時得以行動。這解釋了為何柳建成徘徊人間時，脖子上會有一道血痕，相較之下更合乎邏輯。
- 柳建成與十三姨太復仇討命的結局，不少都與既有的「活捉」戲類似，以白衣長水袖或布條（白、紅皆有）將覺羅太保勒死。一心版則是安排兩條冤魂，用水袖纏住覺羅太保後，由刀斧手斬首。
《柳家店》的前世今生？
看完歌仔戲版的《柳家店》劇情，又有《陰陽界》之名，對台灣、香港恐怖片有涉獵研究的人，或許對這個劇名及後半段的關鍵情節感到熟悉。沒錯，有別於其他從內台連本戲濃縮而成的外台經典劇目，《柳家店》的文本原型，其實是取自電影《陰陽界》而來；但最早是誰將它移植成歌仔戲的形式、於各戲班流傳，這就較難考證了。
《陰陽界》為丁善璽導演的作品，在 1974 年由香港鳳鳴影業公司製片出品；直到 1980 年，才改名《陰陽怪談》到台灣上映。2011 年，《陰陽界》曾在台灣金馬國際影展重映。時至今日，仍會有觀眾回憶片中橋段，或討論它對於影視戲劇的影響；我便是在從事編劇的前輩那裡，聽說這部電影與外台歌仔戲《柳家店》的關聯。
《陰陽界》由三段組成，合為一部電影 ——〈財〉、〈淫婦〉、〈柳天素〉，片頭曾表示此片根據廣東民間傳說改編。前兩段短篇都只有十多分鐘；而《柳家店》的原始故事，則對應了〈柳天素〉此單元，片長有一小時之久。若細看電影版〈柳天素〉，可以觀察到其與外台歌仔戲版的《柳家店》，在劇情結構上仍有不同。〈柳天素〉剛開始時，刻畫了主角「柳天素」善針灸、以病人為優先、愛護妻兒母親的形象。有天縣衙派了劊子手「快刀趙雄」至柳家，請柳天素為縣老爺的四姨太治病。從趙雄快馬加鞭尋訪柳天素來看，他的醫術可謂遠近馳名；而趙雄在這部片的外貌氣質，則相當粗獷直率。
柳天素辭別家中後，和趙雄前往縣衙府邸，只見四姨太瘋語。柳天素為她診斷，言道須七天時日為姨太扎針施藥，方得痊癒；又當面叮囑姨太頭上不可隨意扎針，否則會置她於死；卻不想丫環跑去跟縣衙師爺陸子春通風報信。師爺雖跟柳天素無冤無仇，但擔心四姨太清醒後將他們兩人私通之事洩露，於是暗中等待下手時機。
趙雄見柳天素醫術精湛，拜託他也給自己兒子治病，因不知為何，孩子的頭總是垂著抬不起來；且平民不得擅入縣衙府邸，因此趙雄請柳天素先暫時移步幫他兒子看診。師爺從丫環那裡得知柳天素隨趙雄離開後，趁機殺害四姨太。等柳天素從趙家回來，馬上被視為庸醫，遭縣衙的差役押住。
柳天素原本還樂觀以待，請趙雄代為詢問四姨太的死狀、用藥情形，並將醫用針包拿過來。不料縣老爺因四姨太之死，失去神智，衙門大小事已改由師爺全權作主，下令隔日一早便將柳天素處斬；趙雄根本來不及請示上級長官重審此案。
柳天素趁在獄中，幫趙雄兒子施針。他知道自己受刑已成定局，仍對男孩展露慈愛的神色，安慰他明天一到，便能看到天上的太陽。看柳天素將死，心心念念的都是家鄉尚未醫治的病人，趙雄問他，難道對自身就沒有可掛念的？柳天素停頓，緩緩地道出家中三位親人。
趙雄見柳天素在劫難逃，又沒辦法拋下病患與家眷，只能請他嘗試「血遁大法」—— 受刑者跪北朝南，雙手握蓮花，頭低三寸二分，口中直唸家鄉地名，胸口塗滿生人之血；待劊子手手起刀落，受刑者便屏住氣直向前跑，無論聽到什麼都不能回頭，才能一路直奔家鄉。說到後來，趙雄已泣不成聲。
鏡頭一轉，趙雄的兒子終於可以抬頭看陽光。在山上行刑前，擔任劊子手的趙雄，讓柳天素照步驟而做，並割自己的手臂，將血塗在柳天素的胸口，等柳天素複誦完故鄉青田鎮的名字，隨即揮刀斬首 ……
到此為止，全篇僅進行到一半，後半段則描述柳天素歸鄉後，掛念家人卻不得親近，又秉持醫者仁心、想完成著書使命的遭遇。守在家中的柳妻秀紋見丈夫回來，卻無端撐傘、脖子繞著圍巾。柳天素害怕屋裡供奉的佛像，故改從後門進入，而秀紋也漸漸察覺到丈夫的異狀 —— 平常喜歡熱食的他，如今看見滿桌的飯菜雞湯，卻搖頭轉身、冷漠地拒絕吃飯。柳天素開始埋首疾書，未曾和妻子同眠，像是一點都不睏。秀紋請柳天素洗熱水澡，但他猶豫後，直接將秀紋斥走。之後她到書房找丈夫，他只說要吃涼麵，於是秀紋將涼麵端至竹林陰涼處，邀請丈夫陪她曬日散步；柳天素推辭不過，夫妻倆便並肩走了一段路。然而當他遇到陽光灑落，隨即暈眩，秀紋也聞到一股類似死屍的臭味；目送柳天素離去的背影時，發現他腳下沒有影子。
秀紋半夜醒來，依然不見柳天素回房，便起身手握燈火上樓。她發現書房中有一套《柳針七篇》，上頭寫著：「此書吾兒十年後熟讀」、「此書吾兒二十年後熟讀」、「此書吾兒娶妻後熟讀」等備註。隔日，柳家的幼子在搖籃中哭喊，旁邊的柳天素卻坐在床上，未將他抱起來安慰。秀紋進房見狀，忍不住聲淚俱下，要柳天素說出對她哪裡不滿。無奈之下，柳天素坦承全部真相，直言自身心願便是完成《柳針七篇》的著述，記載畢生所學的針灸之術、流傳後世，並希望秀紋堅強地守住柳家。秀紋聞言後，請柳天素專心寫作，承諾會替丈夫申冤。
另一方面，衙門差役向師爺稟明，曾目擊柳天素歸鄉，聽說是趙雄讓他行血遁大法。師爺唯恐柳天素翻身對他不利，打算請人收魂魄，令柳天素不得超生。趙雄聞訊後，再度快馬加鞭到柳家報信，而柳天素在人間的七天期限將至，身體明顯腐爛。待寫完《柳針七篇》後，他虛弱地請秀紋撐傘接他出去，卻發現在門口有道鴻光，讓柳天素不敢向前。原來，是省府專員來查探冤情。
因七日限期未完全結束，趙雄請秀紋直喊柳天素的名字，加上「入土為安」四個字，才能提早化解人鬼不分的狀態。秀紋雖然捨不得丈夫永遠消失，但為免他再遭毒手，她不斷地哭泣、重覆口訣，最終當著省府專員的面，讓柳天素的肉體徹底化為血水，徒留衣物與滿地碎骨。專員親眼見證過程後，深感柳天素為善救人卻未得善果，轉而平反冤情、法辦師爺 ……
《陰陽界》之〈柳天素〉，著重在男主角行醫濟世的精神，與他對親人的牽念，有許多對話值得細品。柳天素回家後，只剩七天完成遺願，不能見日、不能吃熱食、不能遇水 …… 等等，又因致力留下醫書，未能盡情把握與家人相處的時光。從獄中和劊子手趙雄的對話，可以感受到柳天素對親人的重視，也顯得他歸來後、不得不疏遠親人的情感掙扎令人揪心。儘管劇中的加害者師爺也得到懲罰，但一生行醫的柳天素未能反轉命運，與妻兒母親就此兩隔，也質問了「善有善報」價值觀的合理性。
歌仔戲版的《柳家店》，則將原作的反派師爺，改為走私鴉片的覺羅太保 / 親王，並用較長篇幅，鋪陳覺羅氏與男主角柳建成 / 柳天順結怨的前因。在電影僅作為受害者之一的姨太，到了歌仔戲版有更多出場發揮的空間，尤其以起痟的站頭最具代表性。但由於前面的部份增添不少戲肉，因此本在電影一半就演到的行刑劇情，換成歌仔戲版要接近尾聲才出現，呼應《柳家店》戲名，更在回魂心法中增添「手捀八卦鏡」或「跤踏八卦 / 蓮花」的細節。而柳建成返鄉後，與妻兒相處、著書、軀體逐漸毀壞的情節，被大幅刪減；柳妻與柳母從柳建成的情感支柱，退化為他申冤的工具型角色。結局著重在柳建成與姨太共同活捉反派覺羅氏，了結三人宿怨；但若是演員用心展現身段做功，倒也不失歌仔戲的特色，與全劇的精采程度。
《陰陽界》之〈柳天素〉，不僅是歌仔戲《柳家店》前身，更有其他影劇深受啟發，或帶有電影版的影子。就我所知，香港亞洲電視版《包青天》中的單元〈情牽陰陽界〉（第 52 到 57 集），便是改編自〈柳天素〉。除了片頭有標明故事源自丁善璽導演外，當初在電影裡擔任主角的楊群，也在此單元及其他單元，飾演反派道長「應兆麟」。
〈情牽陰陽界〉保留了男主角被陷害處斬、與妻兒相聚、並在限期內寫下醫書的故事骨幹。但主角並不是像〈柳天素〉那樣，藉由劊子手提議的「血遁大法」暫時存活，而是由和尚助唸作法，讓男主角身首接合、趕路返鄉，並巧遇在外遭刺的包拯；後經包拯審理冤案獲得平反，與妻兒道別後，魂魄平靜地隱去。
另一齣橋段與「血遁大法」雷同的港劇，則是 TVB 版《布袋和尚》，主角與反派皆為女性。在第三集中，精通醫術的女主角被判處死刑，她的婢女在旁複述劊子手傳授的「化魘大法」—— 頭低一吋三、雙手作蓮花狀、嘴裡唸著家鄉名，大刀斬落時便往前跑，任誰叫喚都不要回頭。而由周星馳主演的同名劇集《陰陽界》，也有身為醫者的主角遭陷害、在友人幫助下還陽七日、與愛人重逢的情節，且主角亦姓柳；可惜目前僅存網路資料敘述，未能流傳影像一覽全貌。
類似的作品或許還有，只是一時之間我不便細查追溯。而《陰陽界》之〈柳天素〉，脫胎換骨成外台歌仔戲名劇《柳家店》，以現在的觀念來看，雖涉及不成熟的改編創作倫理，但也足可見它到台灣落地生根的成果。時至今日，《柳家店》已成為外台觀眾熟知的戲文；當它未來再度上演時，因應「做活戲」的表演方式，依然有發展的無限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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