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盤腿盤得痠麻,右肘架腿上,手托下巴:
「喂,別哭了。」
我最怕女人哭,咿咿呀呀沒完沒了,偏生噬頭女哭得整地珍珠為患,我頗感罪惡、吼罵禽滑:
「死人啊你,不要顧著撿珍珠,快想辦法。」
「我不撿珍珠,等人發現傳出去,說『帝際飯店西南方林區離奇的撒滿珍珠』,更煩。」禽滑抗辯。
是啊,像墨薔家或濠鏡澳姬家,通常家訓明訂「不准擾民」,即是發生任何事(居多非常人能想像的詭事),必須抹煞任何痕跡,致使普羅大眾不知道這類家族的存在,屬雙向性保護:保護家族不受有心人士滅門,也保護常人不過度驚嚇。
正當此刻,司庭蒔已追近,從林中跑出,「啊」地一大聲,再急摀嘴,驚奇地瞧著噬頭女:
「你們真抓住她⋯⋯天啊,她是人魚!」
自幼讀懂安徒生童話《小美人魚》後,我沒有絲毫的北歐式浪漫,記得當時問老媽:
「媽咪,人魚的眼睛是不是像貝殼一樣,流珍珠眼淚?」
我想表達是否人魚眼睛構造,等同珠蚌的殼和外套膜受外侵刺激,分泌碳酸鈣及珠母質,如此深具科學觀念,卻被正在吃雞蛋布丁的墨薔銀,一腳踹跌,罵:
「不要侮辱我的迪士尼公主。」
人魚眼睛構造能流出珍珠,換一換運轉機能的話,說不定還可流出黃金鑽石。
禽滑把珍珠全塞進司庭蒔手中,笑道:
「正確學名叫『南海鮫人』。」
「重點是怎麼讓她不哭,把她帶走。」我沒好氣說。
司庭蒔捧著珍珠默默地靠近噬頭女,我忙喊:「妳小心。」
司庭蒔蹲看噬頭女良久,伸手並柔聲說:
「我把珍珠還妳好嗎。」
噬頭女灰大眼凝視司庭蒔,不一會兒,竟不啜泣。我跳起身,猛搔頭,傻笑:
「哈,她不哭了、不哭了。」
「請你們不要傷害她。」司庭蒔忽嚴厲說道。
「我不是妖怪獵人,抓她只為尋回符鳳銜,等找著符鳳銜,向符家父子釐清事情真相,便放她回來。」我擺手答應。
「一言為定。」
司庭蒔鼻尖聳高、嘴唇微翹,神情相當堅毅,倘若事後我反悔,怕她會跟我拼命。我亦傲道:
「好,一言為定。」
噬頭女此刻竟將司庭蒔的手推回,貌似珍珠送她。
「要送我嗎,謝謝。」司庭蒔略哽咽。搞得溫情依依,反倒我和禽滑成萬惡不赦的壞人。
「時間緊迫、能弄來一輛車嗎?」
禽滑問。再過二、三小時天亮,轎車不好載著噬頭女──就算她那顆大頭塞得進車內,也很佔空間──還不能被常人看到,得天亮前趕回符元亨的新山別墅。
「我去公司外借一輛廂型公務車。」司庭蒔答應。
我一覺睡得相當沉,已快兩晚沒沾枕。凌晨用兩小時多,飆車回新山別墅,符元亨既不在,又因不熟路況和交通規則,吃上幾張罰單,我們一入別墅,直接把爛攤子丟給管家。我和禽滑避開傭人們,將噬頭女暫時安置在別墅的酒窖內。甫入房,我便施術「明鬼四之術」,召喚媯盤、孟勝、腹䵍三人,竟無人回覆,我擔憂之餘,又難撐近日疲憊,倒床昏睡。
翌日,管家派人送來一套,精品品牌所設計的白T恤、牛仔褲,我小小歡呼,沖個熱水澡,滌淨疲勞,睽違已久的香香身體回歸。管家領我和禽滑進辦公書房,豈料符元亨神情萎靡地癱坐豪華沙發上。
他眼神空洞回望我倆:
「楊婉妗消失了,整間醫院乃至附近道路的監視器,都沒拍到她的影像。」
我瞅了眼禽滑,皆瞭然楊婉妗明面上屬無辜受害者,但符鳳銜一案,她卻是脫不了關係的核心人物。符元亨同等心思,才假稱治療、實際監視在自己開設的醫院內,可惜這謎樣女孩仍舊逃走。我淡然回答:
「符老闆你不必擔心斷線索,雖然楊婉妗在案中,扮演撲朔迷離的關鍵角色,但我們帶回直接人物。」
「你指⋯⋯?」符元亨失聲問。
「噬頭女妹妹啊。」禽滑淺露狡獪笑容。
符元亨不敢置信的站起來:「那妖怪在哪?」
「昨晚捉到她時,也不曉得該安置何處,索性載她回別墅,符老闆你不在,就把她關押在酒窖內。」我搔搔頭,痞笑。
「我順手拿兩瓶粉紅香檳,土豪似的和小淳開瓶牛飲,乾了,符老闆不介意吧。」禽滑打趣插嘴。
我打個大呵欠,有些抱怨:
「兩晚沒睡飽,昨晚又喝酒,是不是該睡到中午吃大餐時再叫我起床。」
符元亨雖吃驚,卻頓時恢復精神:
「抱歉讓你們為鳳銜辛苦了,我們趕快去審問那妖怪。」
他馬上快步出書房下樓。
「突然好渴望吃舒爺爺煮得菜呦。」
生性慵懶的我,已經想回家滋養惰性。禽滑用力往我肩膀一拍,笑罵:
「娘砲啊你,說啥娘話,老不死可不是墨薔家的煮飯娘。」
「你左一個娘、右一個媽,完全性別歧視、蔑視女性。」我回嘴。我倆雖幼稚拌嘴,實求平緩心頭焦慮,媯盤等人依舊無消息,究竟黑風洞遇何險惡?
符元亨遠望被蜘蛛天雪罟擒綁的噬頭女,明顯顫抖,低聲問:
「她就是雲頂噬頭女?」
未待回答,他自言自語再說:「墨薔家一直都和她打交道嗎?」
我率先走近噬頭女,觀察她今日狀況,即使外型可怖駭人,但散發的靜默氣息、憂傷神情,與常人女子無異。
「喂,妳今天還好嗎?」
當然不好。對於女人的幽怨,我半分沒轍,口拙說出老套話。噬頭女撲簌簌地又流下兩串珍珠淚,散落整張網內,見此局面,我心生憐憫,絕沒料到下秒生變。
符元亨剛上前幾步,噬頭女眼神遽然銳利,躍身,怪力撞飛毫無防備的我,往符元亨衝去。幸虧禽滑反應極快,拖住符元亨衣領後扯,躲過衝撞力,否則他一肉身老頭,非死即傷。我忍疼騰起,連網帶髮地抓扯噬頭女長髮,逼她動彈不得,她嗚嗚低吼直如負傷野狗。
「符老闆你快出去!」我大喊。
制伏噬頭女後,我慢慢拖著疼痛身軀來到餐廳,按理天雪罟已化解噬頭女力量,她哪生來的蠻力?有!有兩種情況可驅使人瞬間爆發力量,名為「仇恨」及「恐懼」。禽滑絕無良心地早吃遍滿桌美食,符元亨臉色蒼白地喝著威士忌,我揉捏手臂、臀部,小小生氣,符元亨急問:
「墨薔先生,你⋯⋯。」
我正搖手想示意,禽滑卻接話:
「小淳有的吃、有的喝就能音速復原,霜降牛、香草豬、鵝肝魚子醬還不快拿上來,沒什麼問題。」
符元亨還真幾分鐘內讓大廚送珍饈上桌。好,重點不在吃。
我狼吞虎嚥、嘴塞食物說道:
「符老闆,噬頭女一看你就如此激動,你隱瞞什麼?騙是行不通。」
符元亨一逕悶飲酒,哼,老油條混渣呀。
「你不說『和怪物打交道』,而說成『和她打交道』,解釋解釋。」禽滑補充。
彈指間,玉柄紫絹扇刷刷兩下,禽滑先遮面後移扇,懼得符元亨摔破酒杯⋯⋯禽滑麗容蕩存,呈顯一副青幽森冷、腐肉爛疤的鬼臉,顏面坑洞爬堵百條褐綠怪蟲,可怖駭人,符元亨瞿然反胃、失態嘔吐,禽滑壓喉威脅道:
「墨薔家『右執巫術奇器,左控陰曹群鬼』,非你一介凡人可抗衡,你派去黑風洞的耗子,都教墨薔家的貓給嚙了。」
符元亨調整呼吸,慢語道:
「老朽確實隱瞞兩位事情,並非有心欺瞞,只是些不名譽的家務事不便外傳。」
「符老闆,墨薔家對旁人家的閒雜事沒興趣,但此事牽涉過廣,請你如實相告。」我說。
符元亨開啟餐廳裡的電視牆,轉播至廣告建築產品的頻道:
「我知瞞不了二位。廣告中的『柟金苑』,是運用高科技技術填海造地的金融商貿區。」
林列數百棟高樓大廈組成的建築群,全新馬如此能耐填海造鎮,唯符元亨一人,我心嘀咕:
「因為填海造鎮,噬頭女⋯⋯南海鮫人沒生存空間,才抓符鳳銜抵恨?」
不,理由不充分。
「楊婉妗接近鳳銜,目的就是阻止柟金苑繼續興建,我派人去黑風洞查探,也因爲楊婉妗曾多次進出該地。」符元亨再說。
「楊婉妗阻止柟金苑興建,理由為何?」禽滑敏銳地問道。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