衛冷月滿腹疑惑,眼見李宏朗神色不似作偽,只得壓下心中不解,語氣仍帶著幾分疑惑反問:
「巡捕司……為何?」
李宏朗神情一滯,似覺自己方才的頹態失了分寸,旋即收斂,眉宇一沉,語氣冷峻卻不失克制:「妳不必多問。巡捕司不是要棄案,只是有自己的做法。」
說到這裡,他似乎意識到語氣過重,話鋒一轉,目光落在衛冷月身上時已帶了一絲歉意。
「妳能想到去城西探聽消息,倒沒讓我失望。這證明妳心思敏銳,眼力不差。昨日之前,我們確實拿不到城西百姓的口供,全被那群酒囊飯袋壓下來。」
他語氣一冷,眼底掠過厭色,隨即又低聲補道:
「原本是想藉妳的身份打聽一二,傳些訊息回來,好讓巡捕司能有個參照。這算是利用了妳,在這點上,我得向妳道歉。」
他頓了頓,冷笑一聲:「只是沒想到,妳倒反把城坊司的口子捅開了。周恆被逼得主動低頭,算是意外之喜。」
衛冷月聽著,神色不變。
前往城西之前,她就明白自己被李宏朗當成一枚棋子,可她並未生氣,也不覺得意外。
她主動請纓來此,不也正是想藉著傳話之名,打探巡捕司的調查進度?說到底,雙方都是各取所需而已。
雖說如此,她還是回了一句:「客氣了,多謝李捕頭賞識。」
這話聽在李宏朗耳裡,帶著幾分陰陽怪氣。
李宏朗哭笑不得,但隨即正了神色,緩聲道:「若妳非女子之身,衝著妳這分心思,李某倒真有意讓妳進巡捕司。可惜……」
話音到此戛然而止,帶著幾分惋惜。
衛冷月眼中閃過一絲不悅,語氣變得冷漠。
「巡捕司不參與協防之事我已明瞭,但可允冷月繼續自行追查?」
李宏朗像是沒察覺衛冷月話中的疏離,回答道。
「妳承那婦人所託,欲忠人之事,李某自沒理由阻止,我已交代下去,城內捕快皆可協助妳,但——」
說到這,李宏朗目光凌厲,直指衛冷月,眼神中帶著不容妥協的叮囑。
「妳的一舉一動,皆會有人向我回報,今日是案發第二日,雖說時間緊湊,但妳也需尊律法和明其輕重,行事不可過激。」
話到此處,他略一停頓,眼神卻漸漸收斂了鋒芒。
「李某知道妳心思縝密,行事果決,遠勝許多自詡能吏之人。但妳若執意獨行,只怕會有失。」
他話裡帶著幾分誠意地說:「若妳有意,李某可替妳向箴影司舉薦一番。能讓妳的本事有所施展,也不至於孤軍一人。」
衛冷月聽到「箴影司」三字,立刻在腦海裡尋著過往的回憶。
她很快想起,數月前阮府曾短暫聘過兩名據說出自箴影司的女影衛。
只是自從那一夜——她挺身搭救阮琬,將其從採花賊任嘯塵的毒手下護出後,就再也沒見過那兩人。
後來聽四娘提及,夫人認為她們護衛不力,早已終止了聘用,客氣請出了府。
衛冷月的眼神微微晦暗。
那時的她,還不曾拜師。
如今回想,竟有些恍若隔世。
衛冷月沉吟片刻,開口道:「我曾聽聞過『箴影司』之名,但所知甚少。」
李宏朗點點頭:「那箴影司據說是京城某位達官貴人所設立,說是要庇護女子,給她們立身之本。上頭還傳下話來,若我們地方上見著好苗子,可代為引薦。」
「妳這丫頭的心性與本事,倒是足以入他們眼。」
話到這裡,他卻擺了擺手,似笑非笑,帶著幾分不以為然:「老實說,一群娘子軍……有些不倫不類,真要靠她們辦大事,只怕還差些火候。」
衛冷月聽完,神色不動,眼底卻掠過一絲微光。
那一夜她趕到時,阮府所聘的兩名女影衛早已倒臥在地,不省人事。
至於她們的武藝本事如何,她根本無從判斷。
只是想來,箴影司的創立者能給那些出身坎坷的女子一個棲身之地,也算有心。
「多謝李頭提醒,但冷月並無改換門庭之意。」
「罷了,李某也只是順口一提。」
說完,李宏朗眼神又再度轉為凌厲。
「記住,若妳發現什麼,需立刻通報巡捕司,若李某不在場,通報其餘捕快也可,不可擅自行動!」
李宏朗此話一出,已是起了送客之意。
衛冷月見他並無再談案情的意思,只得拱手一禮,轉身告退。
大堂的腳步聲漸行漸遠,終於歸於寂靜。
李宏朗凝望著她的背影消失在門外,心中忽然湧起一股沉重與愧意。
他抬手輕輕揉了揉眉心,低聲喃喃道:
「丫頭……對不住了……」
衛冷月出了巡捕司,身後還傳來幾道探詢的目光,她卻一步不停,神情冷淡,將那些目光盡數拋在腦後。
正午的陽光從高處灑落,街道上行人匆匆。這裡是寧川府的中城腹地,林立著各種朝廷機構,森嚴肅穆。
巡捕司旁邊不遠,便是府衙正門,牌坊高立,朱門深鎖;再往前望去,則是城坊司的總部,門前石獅昂首,氣勢逼人。
衛冷月腳步稍緩,目光落在那對石獅身上。獅首森然,口中欲吼未吼,她心底卻莫名生出一股無措。
自己到底算什麼?是江湖人?還是只是一個多管閒事的平民百姓?
魯青嶽和金獅鏢局為何要幫她?見她順眼?和她在酒桌上聊得來?
李宏朗又為何要幫她?又為何改了態度?是被迫?還是更多不可言說之因?
難道就像師傅說的,人生在世,不外乎為名或為利。所以......到底是為了什麼?
就連老爺也不敢深究。
這背後究竟牽扯到多少人?又有多廣?
每當她覺得自己像個人,可她又覺得自己不懂人,離人越來越遠。
衛冷月深吸一口氣,把各種思緒壓進心底。
現在理不清,日後再說,當下最重要的還是找尋那群孩童。
出了中城,她沿街行走,在一處茶肆旁看見一群腳行正閒坐門邊。
這些腳行多是貧寒出身,專替人傳話、送信、跑腿,偶爾也幫忙搬運小件貨物。因為常年與街坊百姓打交道,他們在城中幾乎無所不知。
腳行鋪內擺設簡單,正中一張小案,上面放著供客人取用的信紙、竹簡、文房四寶,還有泥丸、細繩、印章之類的物什,供客人當場書寫封信。
衛冷月挑了一個看上去機靈的年輕人,低聲囑咐:「將信到城南阮府,交到名喚『四娘』的婦人手中。」
她從案上取出一張紙,將「已通知巡捕司,但對方不會參與協防」的來龍去脈寫下,字跡乾脆利落。
隨即取案上的細繩束好封口,又捻起一團泥封在折口,俯身按下自己指印。
她放下十文錢,那年輕人連忙應下,轉身急步而去。
衛冷月提了提袖口,正要離去,可腳步卻停了下來。
她望著眼前人來人往的街市,聽著那熟悉的、屬於塵世的喧囂,心底卻忽然生出一股巨大的荒謬感。
城中已出了天大的事,數十個孩子一夜之間消失無蹤,可太陽照常升起,人們照常營生,彷彿那些家庭的崩塌,與這世間的運轉毫無干係。
她心底忽然生出一股說不清的迷茫。
正當她迷茫之際,耳邊忽傳來幾聲交談。
「你有沒有注意到,最近街上乾淨多了。」
「當然乾淨了,那些遊民乞丐都被趕走了唄。」
「趕走?趕去哪?」
「這我怎會知道,你管這些做甚。」
聲音來自後方幾名腳伕,他們正靠著牆邊閒坐,手裡提著竹簡和草繩,說話間神情隨意。
衛冷月轉過身,目光落在那群腳伕身上,眼底閃過一絲好奇。
衛冷月走近幾步,神色不動,語氣卻平平地開口:「幾位方才說的事,可否詳說些?」
腳伕們正說得起勁,忽然見她靠近,頓時閉了口。
幾人面面相覷,眼裡閃過一抹疑色。
他們見衛冷月衣著不凡,不像是尋常百姓,本能地不想得罪。
其中一人乾笑了聲,低頭撓著後頸,不敢回話。其餘幾人也忙將目光移開,神色透著警惕與懼意。
衛冷月見狀,心念一轉,袖中捻出幾粒碎銀,輕輕丟在案上,聲音淡淡卻帶著幾分安撫:「這些銀子請各位大哥喝杯茶,聊聊天,交個朋友。」
銀子落下時發出清脆的聲響,在寧川街市裡格外悅耳。
幾名腳伕目光被吸引,但神情卻仍在猶豫。
片刻之後,一名身形略胖的中年腳伕眼珠子一轉,忽地伸手,一把將碎銀攏入掌中。
「哎呀,這可真是意外之財。」他把銀子在掌心裡掂了掂,笑容立刻堆滿臉龐,帶著幾分諂媚地看向衛冷月,「姑娘想聽些什麼?」
說著,他還回頭狠狠瞪了同行幾眼,那眼神彷彿在責問:有錢送上來都不懂得掙,裝什麼老實?
衛冷月開口問道:「還請幾位大哥告知,方才所說驅趕乞丐之事,平常街上就經常這樣做嗎?」
那胖腳伕臉色一奇,斜了她一眼,反問道:「姑娘,您不常上街吧?」
衛冷月搖頭。
她的確不常。
她的日常,不是在院中練武,就是讀書習字,鑽研衛無咎留下的那批『秘藏』書籍;偶爾隨四娘出門採買,或隨夫人上街巡視舖子、訪友。沒事就不會出門,更遑論來這一帶。
只在對賀草的執念許下要代替她多看這人世的承諾後,才開始多接觸世間煙火氣。
胖腳伕接口道:「清街是從上月開始的,平時可不會這麼做。」
其他人見他開了口,也跟著說起來。
「是啊,除了城北和城東那些有錢人才會待的地方,哪條街上沒有個討飯人和懶漢遊蕩。」
「沒他們,倒像少了個味。」
「什麼味?」
「臭味啊!」
「哈哈哈——」
幾聲笑鬧響起,氣氛頓時輕鬆了不少。腳伕們交談間,已沒了先前的拘謹和不安,多了幾分自在。
衛冷月看在眼裡,袖中又摸出幾顆碎銀,輕輕放在桌上。
銀光閃爍間,那些腳伕眼睛更亮了,登時有更多人湊上來,爭先恐後地開口。
「姑娘想聽什麼?」
「南門我熟,誰家最近添丁我都知道!」
「北城那邊茶肆裡,誰跟誰吵過架我也能說!」
一時間眾人你一言我一語,彷彿任何秘事與流言他們都能添上幾句,把街巷間的瑣碎說得繪聲繪影。
衛冷月聽著眾人七嘴八舌,嘴角微抿,待笑聲稍歇,才不緊不慢地插了一句:「諸位大哥,方才說那些乞丐遊民被趕走……可知道往哪裡趕去?」
她語氣平和,像是隨口一問。
腳伕們對望一眼,那胖腳伕最先反應過來,仰著下巴道:「還能往哪?都是往城外撵唄。」
衛冷月心念一轉,又追問:「城外?可如今城外不是還有長汀縣來的難民?那些人又能有什麼去處?」
其中一名年紀稍長的慢悠悠地撫著鬍鬚,開口答道:「去處多的是呢,也不用太好,一處破廟就能塞進上百人。老朽還聽聞,有些好心人花錢請了木匠,砍了周邊樹木,搭起棚子,一下子又能容下幾百人。」
說到這裡,他頓了頓,目光閃爍,像是覺得話題頗有趣味,又接著道:
「至於那些長汀的難民嘛……這就不知了。不過看來看去,不都一個樣?趁著京城有大人物要來,城裡的有錢人家正忙著顯擺。他們混在人堆裡討個饅頭吃吃,說不定比在城裡受白眼還好過些呢。」
他語氣半是感慨,半是戲謔,其他腳伕聽了,也跟著嘿嘿笑了幾聲。
衛冷月又問:「京城來的大人物?」
人群裡,一名看似機靈的年輕腳伕立刻湊前一步,語氣卻帶著幾分自得:
「這咱知道!前幾日送信到北城的時候,咱聽見那戶人家的門房說起,好像是什麼書……要到顧家。咱也不懂,但聽起來可像是大人物!」
話音未落,旁邊那年紀稍長的老腳伕臉色一沉,立刻瞪了他一眼,喝道:
「貴人們的事也敢拿在嘴邊亂說?你小子不要命了!」
年輕腳伕嚇得縮了縮脖子,不敢再言語。
老腳伕又轉過身來,滿臉歉意與乞求地對著衛冷月拱手:「這臭小子嘴邊沒個把門,盡瞎說,還請姑娘別當真。」
衛冷月心裡明白,老腳伕話裡的意思:街面上所見所聞,隨口說說倒還無妨;可一旦牽扯到貴人,若傳出腳伕嘴不嚴亂嚼舌頭,不但再沒人敢雇用,還可能惹禍上身。
她神色平靜,語聲安撫:「老先生莫憂,我不會當真的。」
老腳伕這才微微鬆了口氣。
其他人本想繼續插科打諢,但見有人說錯了話,突覺不妥。於是神色尷尬,乾咳幾聲,匆匆拎起肩上的包袱推說有事,散得乾乾淨淨。
衛冷月看在眼裡,知道應該再問不出些什麼,朝留下的老腳伕一拱手,語聲平和:
「多謝幾位大哥告知。」
老腳伕忙不迭擺手,神色裡帶著幾分如釋重負。
衛冷月轉身離去,背影沉穩,步子卻帶著一絲若有若無的急切。
她一面走,一面在腦中把那些零散的話語逐字逐句重排。
其一,近日有京城高官即將到訪,所以城中早在案發前就開始了淨街行動,並非臨時起意。
第二,被趕走的人並非四散無蹤,而是集中往城外驅逐,且已有臨時安置之處,不是任其流落。
其三,城外原本就有長汀縣的流民。對官員和百姓而言,這些乞丐與流民並無分別,模樣一個樣。
她將三點在心中層層疊加,眉頭不覺皺緊,仿佛隱約有什麼輪廓自迷霧中浮現。
「書……顧家……」
這幾個字眼在她腦海裡一閃而過。
顧老爺——顧懷山。
顧夫人——劉若蘭。
長子——顧之禮,和阮家嫁去的姑娘——阮琬。
次子——顧之信。
幼女——顧明姝。
這些是在寧川府中的家庭成員,其它地方她不得而知。
若那高官確實要拜訪顧家,會是什麼緣由?
衛冷月曾從沈如蓉口中得知,荷月時阮琬就要隨同丈夫前往京城赴任,而顧之禮則是就任監察御史。
若真與顧家有關,那位來訪的大人物絕非尋常。
然而她轉念一想,那等人物遠在雲端,並非她此刻能探究。
與其空費心神,不如先尋回那群孩童。若再拖延,怕就要永遠失了蹤跡。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