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他聽不見她的聲音,卻開始在意
練習室裡只剩鋼琴與空氣。燈光柔和,牆面吸音良好,連呼吸聲都顯得輕微。
路則重新坐回琴前,手指懸在鍵上,沒有落下。他不是在練習,也不是在回味音樂。他在回味剛才的配合——那段旋律,從她的哼唱開始,經過他的手,竟然自然地延伸成一個完整的樂句。他沒有預設,也沒有即興的打算。只是她的聲音一出現,他的指尖就像被牽引,順著她的節奏走下去。不是模仿,也不是改編,而是某種頻道被打開——像是她的心裡有個畫面,他剛好看見了。
那不是他習慣的事。他一向獨奏,精準、克制、不讓情緒干擾音色。但剛才那段旋律,他不是在彈琴,而是在回應。
她沒有要求,他也沒有刻意靠近。但那一刻,他確實聽見了什麼。不是語言,也不是心聲,而是某種情緒的輪廓——像是霧裡的燈光,不刺眼,卻讓人想走近。
他坐在原地,腦中浮現她剛才的神情。她站在琴旁,眼神亮得像星星,語氣裡藏不住悸動。她不是在展示,而是在分享。那種自然流露的情緒,讓他忽然覺得自己離她很近。
也很遠。
他不確定自己為什麼會接續那段旋律。更不確定,自己為什麼現在還坐在這裡,回味那段短短的交會。
他本以為那只是一次偶然的配合。她哼唱,他接續,旋律完成,然後沈律推門而入,他便裝作隨意地合上琴蓋,說要去喝水。
但現在,沒有人了。他回到練習室,才發現那段旋律還留在指尖——不是音符,而是她的存在感。
他開始注意她的舉動。不是刻意,而是無法忽視。
她的笑容不張揚,卻有種讓人停下來的力量。她站在琴旁,眼神亮晶晶的,像是藏不住的光。她沒有刻意靠近,也沒有刻意退開——她只是剛剛好,像是對這場相遇保有禮貌的期待。
他忽然意識到,自己不自覺地在注意她。不是因為她吵,而是因為她太靜。
她的靜不是空白,而是讓人想靠近的靜。像是水面平穩到讓人想探究底下藏了什麼。
他想起自己什麼時候開始能聽見別人的心聲。
是高中時期。某次校內演奏會結束後,他站在後台,忽然聽見觀眾的情緒——不是語言,而是情緒的碎片,像是直接湧進他的意識。讚美、批評、嫉妒、空洞,交錯成一種無法關掉的雜訊。
他一度以為是幻覺。後來才知道,那是某種能力。
他不討厭它。但他知道,那些激烈的情緒會干擾他沉浸在鋼琴的世界裡。於是他開始習慣一個人練習,與人保持距離。他學會控制自己,知道如何可以不聽到——專注、隔離、冷靜。
他以為這樣就能維持沉靜。
直到林聽月出現。
她的腦子裡沒有聲音。不是微弱,而是完全隔絕。像是她的世界有一道牆,把所有情緒都收好,不讓人靠近。
他走出練習室,琴蓋已經合上,指尖卻還留著剛才的餘溫。
走廊燈光微暗,空氣裡有一點晚間的靜涼。他經過中控台,沈律不在,技師們也散了,只剩林聽月坐在一旁的長桌前,低頭記錄流程。
她的背影穩定,肩膀自然下垂,筆尖在紙上移動的節奏像是某種默契——不急不緩,像她的呼吸。
她聽見他的腳步聲停了一下,筆尖微頓,隨即放下筆,站起身來。沒有開口,也沒有走近,只是轉過身,目光落在他身上。
她的眼神平穩,像是在問:需要我做甚麼嗎?
他定定看著她,像是想說些什麼,卻在那一瞬間猶豫了。 她沒有催促,也沒有退開,只是靜靜地等著。
他忽然很想知道,她究竟在想什麼—— 她從他的鋼琴曲中汲取到的某種能量,是不是也讓她感受到共鳴? 還是,只有他這樣想?
他終究沒問,只說了句:「下班早點回家。」 語氣不重,像是隨口一提,又像是某種遮掩。
然後他轉身離開,步伐不快。 心裡卻有一種說不清的聲音——不是她的心聲,也不是他的旋律。
是某種悸動,像是靜了太久的水面,終於泛起一圈漣漪。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