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力普把四千八百塊的《Lehninger Principles of Biochemistry》第八版擺在桌上,像供奉一塊進口墓碑。書脊金色燙字在檯燈下閃著光,厚得讓他懷疑這是不是哪個美國教授把一輩子的PPT直接拿去裝訂了。
「To our readers around the world…」
他冷笑一聲,心想:你們這些「around the world」的讀者,包含了正在台北一間頂樓加蓋、冷氣壞掉、汗流浹背的我嗎?
第一章,Glycolysis。
他讀到第三頁就卡住了,不是因為看不懂單字,而是因為整段敘事邏輯根本不是他的。他得先把自己腦袋的作業系統整個重開,切換成美國中產階級本科生的預設濾鏡:
- 假設你從小喝牛奶長大,從來不缺維生素D
- 假設你高中就做過酵母發酵啤酒的實驗
- 假設你家車庫裡永遠有一台-80°C的冷凍櫃
於是他得先腦內建構一個平行宇宙:自己是個叫Alex的密西根大學大二生,爸媽是牙醫夫婦,週末開著Subaru去Whole Foods買有機藍莓。只有進入這個人設,他才能理解為什麼作者要用「imagine you are a molecule of glucose…」這種幼稚園語氣來開場。
凌晨三點,他闔上書,走到陽台抽煙。樓下夜市還在吵,滷味的醬油味混著機車排氣管燒機油的味道衝上來。他忽然覺得很好笑:自己花快五千塊買一本書,結果第一件事不是學生化,而是學怎麼假裝自己是個美國白人。
他把煙蒂按熄在《Lehninger》的書背上,留下一小圈焦黃的痕跡,像蓋了一個反叛的戳記。
第二天實驗課,他戴著手套在操作超速離心機,老師用台語問他:「你昨晚看Lehninger沒?」
他點點頭。
「看懂沒?」
他想了三秒,老實回答:「我看懂Alex看懂的部分。」
老師愣住,然後大笑,拍拍他的肩膀:「歹勢啦,這本書本來就不是寫給我們這種人看的。」
那天下午,他去誠品站著讀了一本《分子生物學》的中文翻譯,才三百八十塊。作者用台語人能理解的比喻解釋熵:
「就像你媽叫你把房間收拾乾淨,你越拖,越亂,這就是熵增。」
他讀完一章,差點哭出來。原來知識可以這麼近,像夜市裡那碗四神湯的溫度,不需要隔著一層昂貴的濾鏡。
他回到家,把《Lehninger》塞進書櫃最上層,面朝牆壁,像關進小黑屋。然後把那本三百八十塊的中文書擺在桌中央,還用便利貼寫了一行字貼在封面:
「這本至少知道我從小喝豆漿長大。」
很多年後,他成了中研院最年輕的PI。實驗室牆上掛著一幅裱框的焦黃書背,那是他當年用煙蒂蓋的印記。面試博士生的時候,他會故意問:
「你習慣看原文書嗎?」
如果對方立刻回答「當然」,他就搖搖頭。
如果對方遲疑,說「我……要先調整一下呼吸」,他就會笑著把錄取通知遞過去。
因為他知道,這個人至少還記得,濾鏡是可以摘下來的。













